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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像是腳底抹油一般,三下五除二就驅車離開了那片針葉林。

陸吾懶洋洋地趴在一邊,昏昏欲睡。他不是真的貓,卻染上了貓的習性,每天二十四個小時,有十八小時都是在睡夢中度過。前些日子為了找到路易,他花費不少心力,打定主意要將浪費的時間睡回來。

行行雲樹向後退去,路易打了個哈欠,看了一眼副駕駛座上團成一團的陸吾。

初秋午後的豔陽耀眼而熾熱,路易卻最愛這樣的陽光,讓他覺得很溫暖。陸吾不知不覺已經陷入沉睡,路易甚至能聽見他輕輕的呼吸聲。

他不是班主任,也就不用星期天晚上還要去守著學生上晚自習,對他來說,明天一整天都可以盡情地想幹嘛就幹嘛。新一屆高一學生沒學太多,他也就不用占用太多假期時間給這群倒黴孩子批改試卷。

他正暢想著明天的美好生活,小聲地哼著歌,駛入地下車庫,剛熄火將車停好,手機忽然叮鈴一聲響。

路易單手劃開鎖屏,原來是一條信息。

“尊敬的用戶,您的郵櫃自提郵件已到達……”路易看清信息內容後大為不解,他可沒在網上下單買什麽東西,難不成他那個不知道在哪裏的老爹又給他寄東西了?

聽見路易這邊的動靜,陸吾終於悠悠醒來。他慢條斯理地伸了個懶腰,然後磨磨爪子,甩甩尾巴衝路易道:“怎麽了?”

“有個快遞要取。”路易收起手機,“走吧。”

陸吾已經很久沒在凡塵中生活過,再加上如今人間生活與百年前已經大為不同,陸吾見什麽都很新奇。路易輸入提取碼時他興奮地搖著尾巴,對路易道:“下次我來取。”

路易如今對陸吾已經不再警惕,他沒見過陸吾變成猛虎的模樣,自然以為陸吾當真就是一隻成了精的貓,聽他這話,不由笑道:“貓先生,你的爪子恐怕觸摸屏沒法識別。”

“不試試怎麽知道?”陸吾一本正經地反駁。

路易輸完提取碼後沒多久,耳畔傳來砰地一聲響,某個櫃子彈開了。路易循聲走到櫃子邊,取出裏麵的快遞。他拿在手裏顛了顛,分量卻不輕,對得起它的大小。

他看了一眼包裹上的標簽,上麵是龍飛鳳舞的花體字,英文、法文、中文夾雜,和那個人一樣瀟灑不羈,收件人名字是Little Louis,寄件人名字是Louis,寄件地址則是法蘭西某個不知名的小鎮。

路易垂眸看著這些漂亮的花體字,指腹摩挲著粗糙的紙盒,輕聲地歎了口氣。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Louis,也很久沒聽他親口叫過Little Louis,現代科技發展到現在,隔著大洋視頻不過是小事一樁,可Louis還像是幾百年前的人一般,堅持要用書信來往。

陸吾敏銳地察覺路易心情低落起來,他咂咂嘴,覺得自己這位小朋友實在是喜怒無常,一會兒傷心一會兒愉悅,叫人捉摸不透。

他想了想別的貓是怎麽安慰自家小朋友,便有學有樣,在路易臉頰上舔了舔。

路易被他舔的有些癢,一邊笑一邊推開陸吾的胖臉:“癢。”

陸吾不滿地哼哼幾聲,卻是沒有再繼續動作。

回到家後,路易隨手把包裹放在酒櫃上,便任由自己摔進柔軟的沙發,舒服地長歎一口氣。陸吾輕盈地從他肩膀上跳下來,在沙發靠背上走來走去。

“貓先生,現在幾點了?”

“三點左右。”

“四點叫我。”路易愈發覺得困倦,吸血鬼本就是晝伏夜出的種族,他雖然表麵看上去和常人無異,內裏總歸流淌著屬於吸血鬼的血液。雖然不至於一定要白天在棺材裏睡覺,但是白日裏總是比旁人睡得更多一些。

陸吾道:“好。”

路易這才安心地閉上眼睛,手指搭在陸吾雪白的爪子上,無意識地輕輕顫動。

假日的下午極為寧靜,路易的公寓地段很好,落地窗外是平緩的江水,江邊是步道,栽種著高大的綠樹。

陸吾甩甩尾巴,沉默地看著路易搭在自己爪子上的手,陷入沉思。路易皮膚很白,甚至有些病態,他整個人都沒甚血色,活像是成日宅在家中,幾年沒見過陽光似的,偏偏他本人卻非常喜歡曬太陽。

陸吾還是搞不懂吸血鬼到底是什麽東西,不論是靈,是鬼,甚至是妖,總會有與人類不同的地方,他與路易同吃同住同睡了整整三天,還是沒發現路易到底有哪處和人類不同。

不僅如此,路易能這麽快接納他,對他的態度與簽訂契約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簽訂前還橫眉冷對,簽訂後就軟言細語,翻臉的速度比那個書靈翻書還快。陸吾都已經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沒想到敵方投降的這麽痛快。

“這家夥到底在想些什麽?”他喃喃自語,自個兒的人格魅力到底怎麽樣,陸吾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不過,和平相處總比劍拔弩張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至於那個非人類物種觀察筆記,他一點都不著急,培養和路易的感情才是正經事,那個筆記就是個幌子。

想到自己未來的美好生活,陸吾就不由自主地翹起了尾巴。

四點一到,陸吾便用爪子在路易的臉上碰來碰去,路易眼睫毛輕輕顫動,隨後一個翻身,頭轉到另一邊繼續呼呼大睡。陸吾不死心地繼續用爪子刨他頭發,在路易精心打理的發型變成雞窩後,他終於清醒過來。

路易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酒櫃拆包裹。

拿起剪刀幹脆利落地把外麵那層厚紙盒剪開,露出裏麵物品的真容——一個天鵝絨的精致盒子,銀線滾邊,華貴大方。

和Louis的風格一模一樣。

陸吾也好奇地湊了過來:“這是什麽東西?”

“應該是‘路易’寄來的。”路易一邊說,一邊伸手打開盒子。

陸吾少見的茫然:“你不就是路易嗎?”

路易撫摸著光滑的天鵝絨,道:“我是姓路名易,而他的名字就是louis,當然不一樣。”

陸吾更加迷茫:“有什麽不一樣嗎?”

路易語帶歉意地說:“抱歉,我忘記你很久沒在人間生活過了。”

陸吾矜持地說:“你知道就好。”絲毫不為自己剛剛在常識上的無知感到羞恥。

路易沒再跟他搭話,繼續動手拆快遞。他看了一眼紙箱,確定裏麵沒東西後,才打開精致的天鵝絨盒子。

剛打開盒子,入眼的就是兩個躺在黑絲絨裏的玻璃瓶,瓶子裏的**殷紅如血。

路易登時不知道以什麽表情麵對這兩個玻璃瓶才好,陸吾倒是好奇地伸出爪子摸了摸,好奇地問:“這是……”他猜出這倆瓶子裏裝的是什麽東西,卻不敢確定。

路易默默地把兩個玻璃瓶放在茶幾上,隨著他的動作,瓶裏的****漾起來,又緩緩下沉。路易繼續翻看盒子裏還有什麽東西,他把黑絲絨取出來,在盒子最底部發現了一封信,信上別著一朵粉嫩的玫瑰。

路易麵上沒啥表情,心說,這麽多年怎麽還是改不了這臭屁的毛病。

他打開信封,抽出信紙。

陸吾躍躍欲試地昂起頭,卻發現信紙上全是鬼畫符一樣的文字,他一個都不認識。路易見陸吾萎靡地縮回腦袋,枕在前爪上悶悶不樂的樣子,心裏一樂,忍俊不禁。

信紙上帶著一股玫瑰花香,濃鬱,但是並不嗆人。

信紙上的字跡與方才快遞包上的如出一轍,都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字體,這次就沒有混在裏麵的中文。

路易搖頭輕笑:“這麽久了,嘴上說的利索,怎麽還是不會寫連貫的漢字?”

信上大致是這麽個意思——

我親愛的小路易,我在法國某個小鎮生活的很好,我種了一片玫瑰花,還養了一堆小羊羔,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時放放羊,養養花,等來年春天玫瑰開了就再寄給你我親手做的精油。

小羊羔的鮮血很美味,其中有一隻特別美味,不過為了可持續發展,我每次都隻取一點血。攢了很久攢夠兩瓶寄給你,一定要嚐嚐,這都是爸爸的愛。

如果喜歡它,就來法國親自嚐新鮮,爸爸想你。

另,我決定把這隻羊羔留下來當成種羊,以便日後都有甜美的新鮮血液享用。

落款是龍飛鳳舞的Louis,L這個字母都快被他寫出花來了。

“所以他是怎麽把鮮血寄過來的?”路易把信紙正麵背麵都看了一遍,確定隻有這麽點內容,情不自禁地發出疑問,“國際郵政都不檢查的嗎?”

兩罐鮮血,怎麽看都是違禁物品吧?

路易自己很少寄快遞,依稀記得**一般是拒收的,因為難以分辨是否可燃或者危險。想起自家老爹好歹算是有那麽點特權,他才勉強不讓自己繼續去思考這個終極問題。

拿著信紙前往書房,路易從書架上取下一個木盒,把信正正方方地展平,小心珍重地放進木盒裏。木盒裏已經有厚厚一遝信封,無一不保存的完好漂亮。

陸吾小步跑來,以一種發現新大陸般的口氣說:“吸血鬼原來要吸血啊?”

路易一隻手捧著木盒,另一隻手的指尖拂過信封,漫不經心地說:“對,我隻有通過喝血才能維持生命。”

就像人類需要氧氣一樣,他需要血液才能生存下去。不過得益於混血的身份,他長時間不食用血液也不至於死,隻是會變得非常虛弱,沒有絲毫行動能力,某種意義上來說,跟死也差不多。

他習慣於買些鴨血放在冰櫃裏享用,平時多半選擇在小區門口吃毛血旺。

路易從酒櫃裏取出一隻高腳杯,倒了一些血液進去。殷紅的羊羔血汩汩流入,路易輕輕晃動高腳杯,杯中鮮血泛起一圈圈漣漪。

經曆過國際快遞運輸後,血液還是保持得非常新鮮,血腥味濃厚,應該是用了什麽奇怪的方法保鮮。路易抿了一口,細細咂摸。

味道醇厚,沒有羊的腥味,帶著一股甜味,不會特別甜膩,而是淡淡的,嚐起來非常舒服,鮮血入喉後還會有香味留在口中。難怪Louis會在信中極力稱讚,這隻羊羔血的確很美味,與他之前喝過的鴨血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路易無意識地晃動高腳杯,沉思半晌,忽然想起一件事。

羊血,好像有壯陽的功效?Louis一個大齡單身鰥夫成天喝羊血真沒事?

不過吸血鬼和人類的構造應該不一樣,他是多虧血管裏流淌的那一半屬於人類的血液,才能平安無事地度過一次次的常規體檢。他爹這個純種的吸血鬼應該跟他這個半吸血鬼有不一樣的地方才對。

他默默地把剩下的羊羔血一飲而盡,心想,待會兒寫信問他好了,正巧這次知道了具體地址。

他媽媽九十多歲才離開人世,若是按常人的眼光來看,是不折不扣的壽終正寢。路易一邊清洗高腳杯,一邊算日子,彈指一揮間,他媽媽也已經離開三十多年有餘。

早在十年前他就勸過他爹要不然重新尋找下一春,他尊重他所有的選擇,他爹斷然拒絕了,選擇宅在地球上某個地方摳腳。

其實體會過什麽是光明,再重入黑暗會很不好受,路易沒有經曆過,但能想象到那種無助、失落,痛徹心扉的感覺。

陸吾默默盯著路易把那杯羊羔血喝盡,然後熟練地擦幹淨杯子,轉身把杯子放回酒杯,這一串行雲流水的動作下來,陸吾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吸血就吸血,為什麽要叫鬼?你根本沒有鬼的樣子。”

路易有鮮活的□□,有心跳,也有呼吸,和鬼根本是天差地別。

路易正打算為自己泡杯咖啡,聽見陸吾這句話,噎了一下,眉頭輕輕皺起,一邊思考,一邊慢吞吞道:“我出生的時候,也以為自己是普通人,後來才知道自己並不算人類。”

他把咖啡豆放進豆槽:“有句話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陸吾蹲在咖啡機旁,靜靜地聽路易說話。

“雖然這個族的意思不太一樣,不過放在我身上也不錯,”路易自嘲地笑了笑,“我小時候的頭發眼睛,可不是現在這個顏色,頭一次喝血也不像現在還用杯子裝著,差點被當成妖魔鬼怪被殺死,幸好舅舅把我保護得很好。”

“你小時候?”陸吾腦海中閃過一個小孩的麵容,似乎是金發藍眼,正衝他笑著,高舉雙手,發間被誰惡作劇似的別了一朵紫色的玫瑰,笑容又陽光又燦爛。

很快這個片段又消失不見,他連個尾巴都沒法抓住。

好在他還記得那個小孩的發色眸色:“是金色頭發藍色眼睛?”

路易驚訝地看著他,點點頭:“對,你怎麽知道?”他把水倒進水槽後,便讓咖啡機自己運作。

陸吾甩甩尾巴,故作深沉:“我自然有我知道的方法。”

路易勾起唇角,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咖啡衝泡得很快。他端起咖啡走向書房,陸吾見狀,便跳下流理台,亦步亦趨地跟在路易身後。

路易前兩天就把學生們的小測卷子批閱完畢,現在正要根據學生們的完成情況重新編寫教案。他的背後是一片巨大的落地窗,落地窗外則是靜靜流淌的江河,陽光盡數落在江水上,波光粼粼的一片,像一群群遊魚覆浮上水麵。

路易的書房兩邊都是書架,頭頂天花板,書籍分門別類放的整整齊齊,一眼看去,頗有些震撼。書房裏鋪著厚實柔軟的地毯,陸吾踩著地毯在屋裏逛了一圈,發覺沒什麽有意思的,便在路易手邊臥了下來。

路易哭笑不得:“貓先生,你挪挪,你躺在這裏我手不好伸展。”

陸吾瞥了他一眼,不情不願地滾到桌子邊角,抱著一方硯台躺下。那硯台是裝飾用的,分量不輕,陸吾躺在上麵也紋絲不動,路易抬眸看了一眼,心裏一樂,想掏出手機給陸吾拍一張照。

念起陸吾那個神秘的神君身份,路易還是明知地按下這個念頭,繼續翻書翻卷子改教案。

等路易擱筆再抬起頭時,外麵太陽西沉,夕陽把江麵渲染得絢爛而輝煌,火燒雲蔓延到天際,幾乎要落到視野盡頭的高樓大廈上。陸吾早已抱著硯台睡得正香,路易捏捏鼻梁,手邊的咖啡已經沒有氤氳的熱氣,儼然已經涼透。

他看了一眼牆上的鍾表,時間慢悠悠地走到六點半,他這一埋頭,竟然就工作了兩個半小時,難怪不得貓先生睡得這麽沉。

說起來,有哪位神仙是貓來著?

路易掐著下巴,煞有介事地思考,他倒是聽說過黑貓通靈,非同凡響,可貓先生左看右看都是一隻灰色的狸花貓,還是一隻很胖、肚子很圓的狸花貓。

他的視線移到陸吾一起一伏的肚皮上,絨毛看起來很軟,很想讓人上手摸摸。

路易忍住衝動,端起咖啡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口腔裏充斥著苦澀的味道,讓他清醒不少。

溫暖的夕陽曬得他渾身暖洋洋的,讓他像是在雲端漫步,渾身輕鬆,但也讓他產生一些平時不會有的、輕浮的想法。

貓先生給他的卷軸被他好好的放在書櫃上,路易隔著一層玻璃端詳卷軸,心說,貓先生到底什麽意思?什麽叫記錄非人類物種?怎麽記錄?就跟他平時觀察生物畫圖記錄習性那樣嗎?

陸吾啥都沒說,路易也是七竅通了六竅,還有一竅不通。

待會兒等貓先生醒來再好好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