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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靈還是隻有巴掌大,周身蒙著一層白光,就是樣子變了許多。原本模糊不清的臉龐忽然清晰起來,五官一應俱全,對路光庭來說,書靈的眉眼還很熟悉。

赫然是他初中數學老師的模樣。

路光庭的初中數學老師是個女孩,還擔任他的班主任。路光庭捫心自問,以他的審美來說,她長得挺可愛,身材嬌小,常年梳著一頭利落的短發。她姓趙,二十多歲,天生一口娃娃音。

趙老師走馬上任時,許多人擔心她沒法勝任班主任這一職務,沒想到她除了教學能力卻極為突出,班主任也做得有聲有色。她辦事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獎懲有度,賞罰嚴厲,花費大量時間與家長學生溝通。

路光庭就是被溝通的最勤的學生之一,他數學實在太差。

路光庭初中剛入校,還抱有十足的期盼,聽著娃娃音,看著班主任可愛的臉,覺得自己的初中生活一定會非常快樂。隻是沒想到班主任是他的數學老師,還是一個十分嚴厲負責的數學老師。

毫不客氣地說,路光庭能順利直升廣都中學,趙老師功不可沒。

當然對應的,趙老師也成了路光庭的噩夢。他現在還記得被押著在題海中翻騰的痛苦,滿腦子都是幾何、函數、圓錐等題目。

要知道,他可是連長寬麵積都懶得算的家夥,當年小學背九九乘法表就容易背串行。

路家祖上以前出過好幾個狀元,一連串進士,舉人更是數不勝數,甚至辦了書院教書育人。

路家人論邏輯、智商都是頂尖,文理皆通,路光庭的老爸、路易的舅舅就是最好的例子。可惜到路光庭這輩不知怎麽基因突變,要他學數學跟要他命一般,小學時要他學奧數更是鬧得雞飛狗跳。

就連路易都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出了什麽岔子,難不成是DNA複製的時候雙螺旋扭錯了?把好好的雙螺旋硬是扭成一條麻花,才生出路光庭這麽一個視數學為洪水猛獸的路家人。

“怎麽這麽大驚小怪?”路易端起桌上的茶壺,為自己倒了一杯,瞧見裏麵是**茶,他微不可見地皺眉。

陸吾從桌上跳下來,窩在路易的膝蓋上,前爪揣在厚實的胸膛下,眯起一雙獸瞳,幸災樂禍地看戲。

路光庭連滾帶爬地從床頭蹦到床尾,發現路易竟然還在旁邊老神在在地喝茶擼貓,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悲憤之情。

“祖爺爺!”路光庭高聲叫道。

路易抬眼:“怎麽?”

“我不要這個書靈!”

路易淡然道:“送出去的禮物,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路光庭憋了半天,拱手道:“告辭!”話音剛落,他就開門揚長而去。

書靈憂傷地飄了回來,抱著比它還大的數學書唉聲歎氣。尋常的靈有雌雄公母之分,書靈卻沒有。它的臉雖然變成可愛的女孩模樣,身子卻還是個平板身材,“光”溜溜一片,啥都看不見。

陸吾喉嚨裏發出類似於笑的聲音。

其實一隻貓的臉上出現人的情緒,會讓人感到莫名的恐懼。或許是路易素來對這些接受良好,也可能是陸吾本身就不是尋常的貓,路易卻絲毫不覺得害怕。

那邊書靈還在獨自垂淚。

它一邊把數學書變回竹簡,一邊抱著竹簡流淚,抽抽噎噎地自言自語:“我果然還是適合去閣樓裏積灰,這個世界已經不適合我了,哪怕我知道數學前沿理論,但是庭庭不學,我知道這些有什麽意義呢?”

路易正喝茶豎耳聽它碎碎念,猛地聽見一句庭庭,笑得把喝進去的茶都嗆了出來。

“庭庭。”路易麵上表情沒太大變化,肚子裏卻已經笑開了花。

路光庭出生時是清晨,恰逢燦爛的陽光灑滿庭院,這才得來曆史上裴氏丞相相同的光庭之名。不論是誰都喚他光庭,卻從來沒有人叫過庭庭。這頭一個吃螃蟹的竟然是一個不算人的書靈。

路易起身來到落地窗邊,拉開窗簾,瞧見書靈口中的庭庭正滿臉不悅地蹲在一叢灌木邊,手腕上纏著皮繩,蜿蜿蜒蜒拴著不遠處一頭馬犬。

生個悶氣都不忘招貓逗狗,這破孩子。

書靈還在哼哧哼哧地搬竹簡,痛心自己滿腔學識無用武之地。路易心裏極為無奈,路光庭數學不好這件事幾乎成了他的心病,路家後代都是在他眼皮子下長大。

二三十年前,路光庭的爸爸路停酒還是毛頭小子時路易也操過心,路停酒成績很好,隻是羞於出門與人交際。當年路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引得路停酒主動跨出與人交往的第一步,若是沒有路易的耐心,很難說路停酒能不能找到如今的夫人。

到了路光庭,路易要操心的事情就簡單多了——提高數學成績。

左右書靈他已經借花獻佛送出去,就斷斷沒有拿回去的道理。路光庭的秉性他了如指掌,頂多現在生生悶氣,待會兒就會回來。

路易喝完第二杯茶時,路光庭終於沉著臉回到臥室。

剛踏入臥室們,路光庭便先聲奪人:“祖爺爺,你忍心這麽對待一個芳齡十五歲的少年嗎?”論臉皮厚度,他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茶杯與桌麵相碰,發出沉悶的聲響,路易放下茶杯,麵無表情道:“十五歲,要是在過去,你這個年紀早就應該開始接觸家裏生意,你竟然連為田幾何都算不出來。”

書靈本來還抱著竹簡窩在箱子裏悶悶不樂,聽見路光庭的聲音,眼睛一亮,嘩啦一聲從箱子裏蹦出來。

它殷勤地飛到路光庭麵前,獻寶似的說:“我能幫你把為田幾何算出來。”

路光庭微蹙眉頭,忍不住道:“我看見你就覺得快窒息了。”

書靈大受打擊,怏怏不樂地飛回箱子中,抱著竹簡再次失聲痛哭。

路易自覺已經把禮物送到,估摸著路光庭也不再生悶氣,便準備打道回府。方才他在落地窗注視路光庭時,也看見了那棵蒼勁有力的桂花樹,再在這裏待下去,他恐怕自己會觸景生情,白白惹得自己傷心。

古往今來,多少人追求長生不老,隻貪圖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輝的快感。可真正長生的人,卻寧願當一個普通人,起碼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至親一個接一個離去。哪怕他知道母親、舅舅都是壽終正寢,臨走前了無牽掛。

可過了數年,直到現在,他回想起過往的一幕幕時,心裏還是難免生出一些怨懟,怨他們怎麽舍得丟下他一個人。

他心裏難過。

“喵——”一聲沙啞的貓叫將他拉回現實。

路易猛地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剛剛差點又陷入負麵情緒。他手拂過陸吾柔軟的皮毛,低聲說:“謝謝你,貓先生。”

陸吾側頭看他,在他手心裏舔了舔,然後熟門熟路地跳上他的肩膀,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蹲下來。

路易看了一眼腕表,時針已經指向二,正巧是太陽最毒辣的時候,路易心想,這時候回去還能睡一會兒午覺,下午起來把試卷批改,五點過再出去吃一頓毛血旺。他的小算盤打得飛起,原本低落的心情也跟著算盤飛揚起來。

“光庭,時間不早,我先回了,替我跟你爸媽打個招呼。”路易起身,撫平自己衣上的褶皺,便準備邁步離開。

路光庭原本還兀自生悶氣,聽見路易這話,登時一蹦三尺高,聲淚俱下地挽留路易:“祖爺爺!吃完晚飯再走!”路易如果這時候就走,下午他們家就該上演男女混合雙打。

路易態度堅決,陸吾在他肩頭配合地張大嘴巴,喉嚨裏發出嘶嘶的威脅聲。

路光庭沒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路易頭也不回地走下樓梯,大步離開。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臥室,臥室裏陪伴他的隻有那個裝滿數學書的木箱,和那個長了一張趙老師臉的書靈。

書靈蹲在木箱裏,雙手搭在箱壁上,目不轉睛地看著路光庭。

路光庭一踏進臥室,就看見木箱後露出的小腦袋,一看就那張臉,他就想起自己初中時地獄般的生活。雖然要他認真說,書靈變出這張臉,比趙老師還要好看,趙老師如今三十歲,儼然是個成熟女性,書靈那張臉應該是十多歲的趙老師,還帶著少女的稚嫩與活潑。

可是這有什麽用,好看又不能當飯吃,特別這書靈還是個沒性別的貨,誰聽說過書分性別。

路光庭頹然地坐在床邊歎氣,書靈期期艾艾地飄了過去,湊到他跟前,安慰他:“你祖爺爺已經走啦,我都聽見車子發動的聲音了。”

路光庭捂臉,沒吭聲,書靈再接再厲。

“其實我沒有你想的那麽討厭,咱們精誠合作,二人同心,一定能金石為開,其利斷金……”

“停——”路光庭抬起臉,打斷它的話,“你先告訴我你到底男的女的?”

書靈噎住,半晌後才扭扭捏捏道:“應該是男的。”

“應該?”

“我以前經手的主人都是男的,那我也應該是男的。”

路光庭定定地看著他:“那好,我就當你是男的,你想要跟我好好相處,就先把臉換了。”

“換成什麽?”

路光庭思忖半晌,翻箱倒櫃找出一張畢業照,指著上麵一個人的臉:“換成他!”

書靈湊過去仔細看,片刻後花容失色:“我不要!我不要變成地中海!”

若是路易在這裏,一定能認出來路光庭指的那人,儼然是路光庭初中校長,一個留著及肩長發,偏偏地中海的文藝男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