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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致無意去追尋過去,即便他知道自己忘記了很多很多事情。偶爾他翻閱史書典籍時,看見有人記載紅蓮道那一戰。野史中也提到那個屍身不腐的戰神。大多數人都將這些文字當成故意誇大、奪人眼球的奇聞異事。

他蜷縮在白虎溫暖的懷抱裏,瑟瑟發抖,心口抽痛得厲害。

陸吾擔憂地舔他臉頰,無聲地安慰他,可司馬致仍舊難受。陽離鳥不同於凡鳥,一到稍微大些的城鎮時,便每日都在天上飛翔,在萬裏高空中留下一道金色的剪影。

連續數天,他都覺得胸口隱隱作痛,奇怪的是,他知道這種痛楚並非來自於心髒,而是來自於靈魂,似乎躲藏在最深處,像是毒蛇在暗中窺伺,等待時機,發出致命一擊。

他們並沒有忙著趕路,反倒優哉遊哉地沿著黑水,走走停停。正如昆侖山一般,這小千世界裏自然也有黑水的投影,更準確的描述,也可以稱為黑水支流。司馬致與陸吾自遙遠的西方歸來,才發現故土已經重新統一,所到之處,百姓安居樂業。

司馬致不願立刻啟程離開,人人都說,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陸吾成日睡大覺,壓根不關心凡間塵世變遷,一問三不知。司馬致不願托大,或許昆侖虛也是那般光景,而他還想在這樣的人間停留久一些。

萬一他從昆侖墟出來後,這片土地又戰亂了怎麽辦?

這日清晨,他們來到廣都,佛寺外的江水清澈明淨,一出門,就能望見很高很高的晴空,從城中,就能看見地平線上巍峨的雪山,甚至能看見山巔纏繞的流雲,狀如潮水。

他們借宿在城外的佛寺中,說是佛寺,其實已寥落不少,隻剩下幾位僧人。司馬致唏噓,鑽出僧舍,突然感到心悸。陽離鳥早就起來,繞著廣都飛了好幾圈,從天而降,穩穩地落到他的肩頭,低頭梳理自己的羽毛。

司馬致笑起來:“陽離,怎麽一大早就起來了?”

陽離不明所以,抬起腦袋,啾啾地鳴叫。

“陸吾呢?”

陽離這下聽懂了,它連飛帶舞的在司馬致麵前晃了一圈,然後又停在他的肩頭。司馬致滿頭霧水,即便養了陽離這麽多年,可他還是沒法準確領會陽離想表達的意思,陸吾平時都嫌棄地說,這家夥該不會天生傻乎乎的,隻有殼子好看,中看不中用,才被未塵君送給司馬致。

陽離的確生得漂亮,一身羽毛如黃金一般,不論是華美的尾羽,或是纖長的羽冠都帶著金色的火焰。看著它,就知傳說中的鳳鳥是何種模樣。不過陽離性格仍舊像小孩,稚氣而天真,喜愛撒嬌。

他穿過寺中鬆柏,與寺裏的老僧交談,這才得知陸吾竟是一大早入城了。

昨夜他們到的晚,暮鼓已經敲響,城門慢慢地關上,好在城外有這麽一座寺廟。陸吾當然能帶著司馬致進入廣都城中,不過司馬致堅持要以凡人的法子行走,陸吾也隻能隨他意,借助在寺廟裏。

司馬致坐在山門外,山門早已破敗不堪。他也略微了解了一下自己離開這段歲月,自己的故鄉發生了什麽。皇帝下令滅佛,大量的僧尼還俗歸家。

怪不得這座佛寺勝似瓊台仙閣,比他過去所見的王宮還要瑰麗。可他身後的山門卻爬滿了藤蔓,坍圮殘破,搖搖欲墜,像隨時都會倒下一般。就連寺裏的僧人都是如出一轍的蒼老,都已年近古稀。

司馬致抿唇,撫摸陽離脊背上溫熱的羽毛。金色鳥兒的羽毛觸感極佳,光滑如綢緞。陽離不滿地扇了扇翅膀,尾羽上的火焰躥得老高,但很快又安靜下來,一副認命了的樣子,任由司馬致在它羽毛上摸來摸去。

察覺到司馬致心情低落,它轉過頭,用鳥喙輕輕地蹭了蹭司馬致的臉龐,權作安慰。

見陽離這麽配合,司馬致情不自禁地更過分了點。他坐在山門外,百無聊賴地把陽離抱在懷裏,掰開它的翅膀,陽離剛開始還撲騰小爪子、掙紮個不停,沒一會兒就攤在司馬致懷裏,一臉的生無可戀。

司馬致玩性大發,正當他玩得不亦樂時,他動作忽然一頓,一股難以抵擋的熾熱從心髒開始蔓延,漸漸占據他的四肢百骸。並非那種難耐的燥熱,而更像是有人將滾燙的熱水灌入血管,夾雜著劇烈的疼痛,司馬致痛得慘叫,猛地向後倒去。

陽離脫手而出,來不及慶幸,便發現了司馬致的異常。

他縮成一團,像個燙熟的小蝦米,臉上浮現起駭人的紅色。陽離在他身邊飛來飛去,著急不已,它的思想如同七八歲的小孩,見到司馬致這副模樣,頓時六神無主。隻能發出高亢嘹亮的鳴叫,催促陸吾回來。

司馬致難受極了。

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在被活生生的撕扯,有時又覺得自己被埋到沙堆裏,身體陷入流沙,什麽都抓不住。細細的沙子灌進口鼻,幾乎讓他窒息而亡。接踵而來的痛楚遠遠不止這些,被雷電劈中,被怪物撕咬,鑽心刻骨的痛楚,讓司馬致奄奄一息。

陽離心急如焚,卻不知道怎麽幫助司馬致緩解痛苦。

遠遠的,他看見陸吾趕來,像是抓住了主心骨一樣,歡喜地啾啾叫。陸吾顧不得其他,瞬間變來到司馬致身邊,將他打橫抱起。司馬致痛得抽搐,恍惚中聞見了陸吾身上清冽的味道,他抓緊陸吾的衣袖,嘶啞道:“陸、吾。”

陸吾並攏食指與中指,指尖泛起白光,輕柔地落到司馬致的靈台上。

隨即,他臉色大變:“不好,九陰君醒了!”

九陰君並未被殺死,而是被未塵君封印在極北之地。如今的封印竟然有鬆動的跡象,陸吾即便對靈魂的了解不如九陰君那般透徹,可司馬致是他降生時懷抱的煞氣而成,這麽一探,他自然能發現司馬致的靈魂在漸漸潰散,化為煞氣,絲絲縷縷地消失在虛空中。

也因為靈魂變回最初的煞氣,九陰君司馬致靈魂中動的手腳,就全都暴露了出來。

黑水之間,都廣之野,有建木。陸吾睜開眼,瞳色燦爛如流金,輕而易舉就能看見籠罩在這片沃土上的建木。

建木時隱時現,全無之前的凝實,陸吾臉色沉凝如水,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九陰君掙破封印,與未塵君交上手,平分秋色,他將司馬致強製召回。既然他當初能將煞氣變為魂魄,自然也能使魂魄變為煞氣。隻要司馬致還在人間或是冥土,他就能獲得那份天地間獨一份的煞氣。

陸吾將司馬致抱起,冷笑連連。九陰君千算萬算,恐怕都算不到,這團煞,是他昆侖君抱在懷裏誕生的。九陰君一直在冥土,能從他身邊把煞拿走,送到九陰君眼皮子底下的,除了東皇太一與監兵君,不作他想。

這所有的一切,陸吾一瞬間便想清楚了。

昆侖墟與天闕不同,雖說神君們籠統地將昆侖墟劃分為人間,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昆侖墟與人間並不相同。隻要將司馬致帶回昆侖墟,他的靈魂就能停止潰散。陸吾一手抱起司馬致,另一隻手捉住陽離,心念一動,便消失在了山門前。

司馬致疼痛難忍,重返人間前的記憶一次一次在腦海中閃過,就連那些痛苦,他也再次一一品嚐。好在他能感覺到陸吾就在自己的身邊,那股特有的清冽味道,一直縈繞在鼻間。

不過數息,陸吾便出現在茫茫雪山中,天空如明鏡一般,司馬致停止顫抖,軟軟地靠在陸吾懷中,臉色慘白,連呼吸聲都快消失。陸吾心痛難忍,好在他的靈魂已經停止繼續消散,陽離掙脫陸吾的手,揮動翅膀,停在司馬致的胸口。

它總是啾啾地叫,正如司馬致所說,不僅是外表,就連性格都活潑得像個小太陽。

人有三魂七魄,司馬致既然曾經為人,自然也是如此。方才短短的一段時間內,他就失去了四魄,好在三魂未消,司馬致仍是司馬致。即便如此,想要補回魂魄也絕非易事。因他是煞氣變成,重返人間時,致也曾隻剩三魂,其餘七魄皆以紅蓮道古戰場的血氣與煞氣凝成。偏偏昆侖墟沒有血氣與煞氣,想要補全魂魄,十分棘手。

隻能去拜托大司命或少司命幫忙了。

陸吾當機立斷,正想喚出長眠昆侖墟的應龍庚辰君,托他看顧司馬致時,陽離忽然直衝雲霄,發出悅耳卻撼天動地的鳥鳴。一下就將庚辰君驚醒。

天上孟章,地下九陰,人間庚辰。庚辰君與九陰君同為龍,但性格大不相同。昆侖君甚至可以說是由庚辰君養大,自打昆侖君能獨當一麵後,庚辰君一睡千萬年,上次被簫吟叫醒沒多久,這次又被一隻鳳鳥喚醒。

一道金光落到陸吾身邊,光芒散去後,露出庚辰君沉穩的麵容,他奇道:“陸吾,這次又是哪隻小鳥叫我?”

陸吾抬頭看著陽離身上絢麗的火焰,喃喃道:“天式縱橫,陽離爰死。”

陽離向雲霄衝去,不僅是尾羽和翎毛,它渾身都在熊熊燃燒。它變得極大,雙翼展開似有上萬裏,就連太陽都無法與之爭輝,天色因它而黯淡。

然後,金烏墜落。

司馬致漸漸浮了起來,他半睡半醒,致能感受到澎湃的熱意。不同於先前駭人的滾燙,這股熱意溫暖、明亮,他情不自禁張開雙臂,擁抱那團明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