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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從睡夢中醒來時,天邊殘陽如血。他從地上爬起,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這已經是最後一戰,守衛這座城的將士已經走得七七八八,隻剩他與其餘幾個重傷的士兵。

都已經到這個時候了,他為什麽還不投降?

幾裏外敵軍安營紮寨,黑壓壓一片,隻是看一眼便讓人心裏打鼓。致按住城牆,也在想這個問題。他本就是孤兒,落魄貧寒中跌跌撞撞地長大,對這個國家並沒有什麽感情。他十三歲參軍,見過最多的就是死亡。

他見過血泊,見過犧牲,見過同袍前些天還言笑晏晏,轉瞬就變成不言不語的冰冷屍體。

“國君無能。”

是的,國君無能,聽說攻打他們的國家擁有一位野心勃勃的國君,他雄韜武略都獨步天下,比他們如今那個大腹便便、滿腦肥腸,貪圖美色享樂的君主好了千倍萬倍。

“國都已破。”

是的,連都城都已經被攻破,他們這座不起眼的小城為什麽還要堅持呢?致也迷茫,他既然對國家毫無感情,那麽誰來當王都可以。

可是不行。

致想起了那個收留他的老婦人。那時候的致也就十一二歲,衣衫襤褸、蓬頭垢麵,不論對誰都是一身尖刺,警惕著所有的東西,不論人或者物。偶爾遇見一個神神叨叨的奇人,說他是天煞孤星,他不懂什麽是天煞孤星,卻能聽明白那人話語中的訝異。

——會為周圍人帶來禍害,注定孤獨一生。

他愈發孤僻尖銳,整日躲藏起來,直到一個隆冬,暈倒在一個老婦人家中。

老婦人家中栽了許多桂樹,香氣撲鼻,據她說,她的丈夫早早就去世了,兒子也去參軍,家中隻有她獨身一人。老婦人收養了奄奄一息的他,給他吃、給他穿,慢慢融化了他渾身的尖刺。

致無以回報,隻能賣力地幫他幹農活。

某個午後,她坐在桂樹樹蔭下為他縫補破舊的衣服,致無所事事,乖乖地坐在庭院裏,看著地上螞蟻爬來爬去。

“既然你沒有名字,那我就把我兒子的名字送給你。”她的兒子尚未娶妻,便戰死沙場,過了這麽久,都未曾托夢給她,讓她夢裏有個安慰。如今致的出現,無疑是對她另一個安慰,眼前的男孩極好看,即便是一身粗麻布衣,也無法遮擋他日後俊麗的眉眼。更何況,他雖然沉默,卻乖巧體貼,讓老婦又有了寄托。

於是他有了名字,叫致。他不認識字,也不知道這字該怎麽寫,但有了名字,卻足以讓他欣喜若狂。可惜沒多久,老婦人便因為風寒離世。致沉默很久,把婦人葬在院中桂樹下。他決定去參軍,臨行前,帶走一枚桂樹種子,當作念想。

春寒料峭,冰冷的山風刮在人臉上,活像是刀割一般,吹得人臉生疼。致撫摸城牆上幹涸的鮮血,心頭沒有一絲悲傷。城中百姓早就在長達半年的拉鋸戰沒了性命,這座城,已成空城。

“致,我累了。”他一個同袍說,“這時候真希望他們快點打過來,讓我死的利落些。”

致心想,我倒也這麽希望。

不知為何,他在戰場上悍不畏死,卻一直活到現在,一直到退守這座小城,成為堅持著的最後幾人。他的長矛上沾滿鮮血,以一當千,飛速晉升為將,在他的指揮下,數次以少勝多,他本人卻也屢次身受重傷,就連敵軍都稱他是不死的戰神。

可惜再以少勝多,他的同袍也一個接一個倒下。

如今戰神也快死了。

最後一戰就在眼前,同袍忽然大聲地唱起了歌。同袍唱歌並不好聽,荒腔走板,永遠唱不到調子上,卻莫名讓人心裏生出一股荒涼悲愴來。這首歌叫白日歌,朗朗乾坤,白日青天。它是戰歌,是每次將士們凱旋時唱起的勝利之歌。

天亮了,敵軍壓城。

致與僅剩的同袍走出城門,衝進黑壓壓的敵軍裏,幾個細小的人影很快被淹沒,再也看不到蹤影。

致的甲胄被劃破,肚腹上不知被誰劃開一道猙獰的傷口,溫熱的血汩汩流出,那些黑甲的戰士慢慢散開,圍成一個勸,注視不死的戰神最後的落幕。致眼神空蒙,站在原地,挺直得像一顆桂樹。他喉嚨裏一股腥意,咕嚕一聲,大口大口的鮮血從他嘴裏湧了出來,將他的下巴、頸項染得血紅。

致用盡最後的力氣,將長矛插入土中,他握住長矛,筆直地站著,垂下頭,在心裏唱起了白日歌。正在這時,一支箭破空而來,穿過他的心口。他的胸前一陣冰涼,很快又變得溫暖起來。

他伸手護住胸口藏著的桂樹種子,恍惚中看見老婦人對他微笑。

“回來了?馬上就吃飯了。”

不死的戰神,也會死,致的手滑了下去,咽下最後一口氣,再沒聲息。

他站著犧牲了。

等了約莫一刻鍾,沉默的士兵們**起來,敵將高聲喊道:“戰神已死!”士兵頓時叫嚷起來,歡呼雀躍。他們等待這一刻太久太久,如今就連不死的戰神都死在了他們的鐵蹄下,他們的王、他們的國,必將千秋萬代!

四肢的溫度漸漸流逝,致陷入了長久的沉睡。

勝利的士兵們將屍體放在一堆,堆滿木頭,就地焚燒。熊熊烈焰衝天而起,劈裏啪啦的火燒聲回**在山間。火焰熄滅後,他們上前一看,不由勃然色變,一時間惶恐莫名。敵將親自前來,發現在灰燼塵土中,致的軀體毫發無損,仿若生人。

他像是睡著了,靜靜地躺在焦黑的土地上,犧牲時濺出的鮮血消失得一幹二淨。整個人都顯得平靜而安詳。

士兵們都顯得不安,一時間流言蜚語到處亂竄,最多的還是致是真正的神,他會複活,他會重返人間,報複那些殺死他的人。

敵將聽說,在這廣袤的山脈裏,有幾座山峰。每當黎明旭日初升時,霞光會從山峰中噴湧而出。那幾座山峰形似紅蓮花瓣,而霞光則是紅蓮上燃燒的火焰,能洗淨一切邪祟與罪孽,當地人稱之為——紅蓮道。

他派兵將致的屍體拋到紅蓮道中,希望紅蓮業火能將他的屍體焚燒,不讓他重返人間。

五十年後,致的魂魄睜開了眼,在紅蓮道中蘇醒。

歲月的甬道忽然變得斑駁起來,無數淩亂的畫麵走馬燈似的在眼前晃,路易剛從戰死的記憶中抽離,還未看見冥土黑魆魆的天空,便又墜入無底的回憶中。

一片雪花,落在他的臉頰。

司馬致伸手摸了摸融化的雪,若有所思。

昆侖君大刀金馬地坐在他對麵,端著一碗麵,大快朵頤,見司馬致久久沒有動作,他道:“愣著幹什麽?麵要冷了。”

司馬致回過神來,連忙把雙手放在碗壁上,感受著熱湯滾燙的溫度,他笑了笑:“我好久都沒看見下雪了。”

“你喜歡雪?”昆侖君疑惑。

司馬致道:“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他埋下頭,挑起麵條,開始小口小口地吃。

正值元宵,城中張燈結彩,家家門口都掛起燈籠,點燃火樹,夜空中綻開斑斕的煙火。華燈若乎火樹,熾百枝之煌煌。司馬致抬頭仰望天空,說:“陸吾,你喜歡凡間嗎?”

陸吾吃完麵,正撐著臉看他,冷不丁聽見這句問話,他想也不想地回答:“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

司馬致愣了愣,隨後捧腹道:“你還真是活學活用。”

元宵節後,司馬致決定與陸吾一齊去昆侖墟。昆侖墟是陸吾的封地,是無數文人墨客的筆下,最向往的神山,他們窮盡想象,去描繪昆侖墟中神靈的宮殿與城池。可陸吾卻毫不猶豫地告訴他——

“昆侖墟光禿禿的,什麽都沒有,就三條小溪,我都直接靠著山睡。”什麽宮殿與城池都是虛的。

司馬致緘默,他哭笑不得:“你也太粗獷了些。”

陸吾振振有詞:“我平時就睡覺,也沒別的事情要做,你要是想要宮殿,馬上就可以修出來。”在陸吾的口中,九重天闕的神仙不是睡覺,就是想方設法來凡間玩樂。即便知道在凡間,他們大受約束,也樂此不疲。

喜歡睡大覺的,有陸吾這種粗獷派,直接在雪山山坳一窩,就完美地同雪山融為一體,好幾次都有別的神君來找他玩,愣是在昆侖墟團團轉了好幾圈,都沒找到他。也有過得精致享受的,譬如東皇太一,一定要給自己修建一座華美的宮殿群,還找雲中君給他弄了些流雲薄霧,營造出飄渺的氛圍。

司馬致聽得忍俊不禁,他坐在白虎背上,肩上的陽離鳥啾啾地叫。昆侖墟坐落於天闕與冥土的相交處,在凡間也有昆侖墟的幻影,找到凡間的黑水,逆流而上,就能來到昆侖墟。

“那若是在冥土,沿著赤水逆流而上,能到達昆侖墟嗎?”司馬致奇道。

陸吾說:“不可能,赤水靈魂不渡、鴻毛不浮,如果在赤水河岸邊上走,永遠也走不到盡頭,至於在赤水裏,沒有未塵君的幫助,會直接被赤水吞沒。”他頓了頓,又說,“即便是神,也不能。”

司馬致一知半解,但並沒有再追問。再陸吾口中,昆侖墟白茫茫一片,入眼的盡是巍峨挺拔的雪山,鋒利陡峭。

他笑著聽陸吾講述過去的生活,可心裏卻總覺得隱隱不安,他也不知這股不詳的預感來自於哪裏,隻道自己疑神疑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