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羽毛散作翡翠般的群鳥,金烏化作流淌的光焰,融化在他的懷抱。

陸吾大叫:“陽離!”

金色的火焰裏傳來響徹雲霄的悲鳴,翠色的鳥雀飛向四麵八方,火焰中的光芒將司馬致徹底包裹,隨後光團越來與越小。司馬致身著的衣物從光中落下,陸吾伸手接住,怔怔地望著翠鳥奔向太陽,而光團變成了嬰兒大小。

庚辰君默默地看著,直到光團落到陸吾掌心,才慢吞吞道:“真稀奇,金烏重生。”

昆侖君對鳳鳥並不熟悉,頂多知道白色的是鴻鵠,赤色的是鳳凰,青色的是青鸞,至於金色的鳳鳥太多了,他實在分不清楚。據他所知,東君最喜歡金烏,養了好幾隻,去哪兒都帶上,老遠看見他,就覺得他金燦燦的。

昆侖君也是記得東君豢養金烏的模樣,與他家陽離如出一轍,才特意去問了一番。

庚辰君悠悠說:“天式縱橫,陽離爰死。”

這是當初給陽離取名時的詩句,那時昆侖君尚且是一無所知的凡人載濁,卻下意識年初了這句詩。天道自然有其法則,陽氣離散將會導致死亡。陽離能在生機斷絕時,重新浴火重生。

濛濛的光裏是一個嬰兒,眉眼間依稀能望見司馬致的影子,但嬰兒眼尾卻有一抹鮮豔的紅痣。陸吾抱著嬰兒,抱著失而複得的珍寶,陽離的消亡與司馬致的重生夾雜在一起,讓他心情複雜,說不出話。

“這孩子如果在昆侖墟,可沒法好好地長大。”庚辰君提醒陸吾,“最好把他帶去凡間,你記得他是在哪裏出生的嗎?”

陸吾低落地搖頭:“並不知道。”他用神力將變回嬰兒的司馬致細心地包裹,免於被昆侖墟凜冽的寒風傷害。

……

天地複歸黯淡,路易還未蘇醒,便又墜入另一層夢境。

雨水如河流,衝刷著廣都城的大街小巷,又統統匯入鳳棲江。江水漸漸升高,眼看就要漫過河堤,卻一直未曾真正地淹過。

紫色的雷光在雲層中一閃而過,透過雲間的縫隙,能看見猩紅的天空。

善逝抓緊瞰霧,屏息凝神。他的麵前就是藏經閣,雷電劈下,猩紅色的光芒時隱時現。他似乎能看見紅光中那條衝天而起的赤龍,形似巨蛇,隻能讓人感受到強烈的壓迫感,陰森、可怖。

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煞氣絲絲縷縷的溢出來,眼角紅痣處滾燙灼人。他聽見招搖的聲音。

“善逝。”

黃眼墨發的少年悄然出現在他的身邊,招搖輕聲說:“你真想這麽做?”

善逝眼眨也不眨地望著藏經閣上猩紅的龍形紅霧:“你喜歡剛剛那個小孩嗎?”

“不知道,”招搖說,“不討厭。”

善逝歎氣:“我把桂枝送給他了,你生氣嗎?”

“不生氣。”

善逝笑了笑:“你真是……不論怎麽樣,都不會生氣。”

招搖一板一眼道:“如果我會生氣,那我這一千多年,早就該生氣了。”

少年浮在空中,雪白的腳自然垂下,他身著綠色的深衣,或許是袖子太長,幾乎要垂在地上。善逝捏了一把他的臉蛋,又問:“你到底和我算是什麽關係?”

招搖歪頭,看起來極為乖巧:“你不是說,我是你生命的延續嗎?”

善逝也理不清他與招搖到底算什麽關係,招搖是桂樹妖。一千多年前,他還是身為人時,從老婦的院落中帶走一枚桂樹種子,當作念想。在他戰死後,桂樹種子以他的肉身為根,竟然發芽長成。

紅蓮道充斥著煞氣與血氣,桂花卻一直堅強地活了下來,三百多年後,致的靈魂蘇醒,為成妖的桂樹妖取了這個名字——招搖。桂花不分雌雄,不說善逝,連招搖自己都鬧不清楚自己是男孩還是女孩。

善逝哭笑不得:“好,你就當我兒子,叫我一聲爹聽聽。”

“爹!”招搖毫不猶豫道。

善逝動作一頓,沒想到招搖這孩子這麽幹脆,他說:“你回去罷,我知道你的能耐,桂花樹在哪裏,你就能到達哪裏,就連之前的《九章算術》,你也躲在裏麵,我都知道。”

九章算術的紙張是用桂樹枝做成,招搖看著乖,花花腸子卻有一堆,心頭的小算盤打得滴溜溜的轉。善逝屈指敲他額頭,叮囑道:“沒了煞,你也會消失,你還是快些回紅蓮道,我還指望你活下來,替我安撫昆侖君。”

“好。”招搖答應了,隨即又問,“你給小哭包說,如果他把桂枝種下了,就能看見你,是不是說,我如果一直活著,那你就能回來?”

“如果你一直活著,我會回來的。”

招搖那張冷淡的小臉上,終於露出笑容,他認真道:“我替你安慰昆侖君,我會一直活著,那你也要回來,一言為定。”

善逝也笑起來:“一言為定。”

得到承諾,招搖衝他揮揮手,便消失在了雨中,徒留下滿地濕透的花瓣。

要抓緊時間了,善逝默念,昆侖君就要趕回來了。

他將瞰霧往泥中一插,便開始結卍字手印,卍字為德,在佛門中為功德圓滿之意。當年釋迦牟尼看破世界的真相,看見了人間的建木,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陽離鳥燃燒自己,為他換來重生,而他如今也要焚燒自己的靈魂,斬斷九陰君的惡念,了解這一因果。

天上雷聲陣陣,通天徹地,每一次雷電劈下,天地間都亮如白晝。

善逝再次誦念那篇經文。

“我從久遠劫來,蒙佛接引,使獲不可思議神力,具大智慧。”

“我今盡未來際,不可計劫,為是罪苦六道眾生,廣設方便,盡令解脫,而我自身方成佛道。”

昆侖君抱煞而生,他就是天地間的煞氣,因東皇太一的刻意為之,讓九陰君將他煉成魂魄,從而有了自己的思想。他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長大,又在戰場上死亡。敵將把他埋葬在紅蓮道,他的靈魂卻在數年後蘇醒,沿著東墟江逆流而上,來到九幽冥土。

長達三百年的無盡折磨後,他重返人間。

經文隻是一種載體,他幼時第一次誦讀地藏經,便固執地要將它全部背下。之後拿回記憶,也未曾將它拋下。但頭一次將這幾句經文念出來,卻是之前他殺死滿門師兄弟後,或許隻是為了超度亡魂,也或許隻是為了堅定自己的選擇。

他因那三百年的磨難,獲得雷霆之力,比普通人多活了數百年,他是致,也是司馬致,更是善逝。九陰君將憑著建木,衝破冥土對他的藩籬,來到人間。未塵君謝生的誕生,讓這個原本不起眼的小千世界變成了建木主幹上的大千世界。

哪怕他隻能以一己之力,阻攔那麽短短的一段時間,那也足夠了。

一時間雲層中電閃雷鳴,浩浩****的雷霆吼聲傳出數千裏,最終都匯聚在鳳棲寺藏經閣上空。受雷霆震懾,因九陰君神力而複活的士兵骸骨,瑟縮在土下不敢爬出來。一旦有冒頭的,就會被雷電劈成碎片。

善逝感受得到,九陰君那股澎湃的神力正逐漸的逼近,就要順著建木而來,他垂下眼簾,靈魂漸漸離開這句□□,眼角的朱砂痣愈發鮮豔,甚至漸漸變成陽離鳥特有的金色。他的靈魂順著那股神力開拓的通道,悄然來到冥土。

黑水之間,都廣之野,有木,青葉紫莖,玄華黃實,名曰建木,百仞無枝,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實如麻,其葉如芒。善逝的靈魂沿著“階梯”,再次墜入冥土。九陰君還在極北之地,隻放出神念來赤水邊試探,他找不到建木之岸的具體位置,索性將方圓千裏全數包圍。

善逝落在花海中,花瓣豔如鮮血,他忽然聽見一聲低低的獸吼。

身後不遠處,有一隻棕黃色的吊睛大虎,除了毛色不同,幾乎與陸吾生得一模一樣。善逝認出了它的身份:“監兵君?”

監兵君道:“你認得我?”

“當然認得,陸吾告訴我,他有一個兄弟,不過關係不怎麽樣。”

一陣光芒後,監兵君化為人形,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好吧,那你知道怎麽解決九陰君嗎?”

善逝避而不答,說:“我重生前,是你去喚醒了九陰君,就連我真正從煞變成有靈智的魂魄,也是你故意將我送到冥土,對嗎?”

監兵君沉默,並未說話。

善逝也不生氣,自顧自道:“準確來說,並不是你,而是你身後的東皇太一。”東皇太一,至高神,他早就覺得九陰君是個禍害。不僅是善逝自己,連未塵君謝生都是東皇太一為了搞掉九陰君布下的棋子。

不過未塵君懶得跟東皇太一掰扯,將計就計,反正他和九陰君屬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九陰君想要搞事,未塵君也不答應。至於善逝,就是那個讓未塵君配合滅殺九陰君的契機。

“近乎天真的殘忍,”監兵君攤手,“我知道你想這麽說,東皇太一就是那個性子,看九陰君不順眼,剛好九陰君總挑釁他,他就想讓九陰君再也沒挑釁他的機會。”

“你讓我來這裏,不單單是想讓我一起辱罵東皇太一吧?”善逝冷冷地說。

監兵君歎氣:“真可惜,當初怎麽不是我抱煞而生。”他幾個閃身,來到赤水岸邊,水麵上飄**著霧氣,幾尺之外,就什麽都看不清。江霧是不詳的猩紅,並不能讓人覺得飄渺,反倒叫人不寒而栗。

監兵君似乎好畏懼這些紅霧,他說:“一勞永逸的辦法,就是把赤水引到人間。”

善逝狐疑:“把赤水引到人間,你瘋了嗎?”

“當然沒瘋,赤水雖然能把人靈魂吸走,但是隻要有一個建木就行,左右需要的赤水也不多,你在水邊種個建木就行,”監兵君說,“你的肉身,不就是最好的建木種子嗎?”

當年釋迦牟尼看透世界的真相,看見了頂天立地的建木,他稱呼建木為菩提,有如夢初醒、頓悟真理之意。未塵君見他慧根初成,便贈他一枚菩提子,金翅鳥從中而生。

陽離燃燒生命讓司馬致得以重生,而善逝如今的肉身就是菩提子化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