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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從此陷入沉沉的黑暗中,他雙目緊閉,意識下沉,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服與快意,就像凡人回到母親的懷抱裏。漸漸的,他忘卻了一切,三百年的痛苦回憶一並封存在記憶最深處。他四肢輕盈,渾身放鬆,進入更深的、甜美的夢境。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啾啾鳥鳴,致悠悠醒來,驚覺自己竟然被埋在土裏。他驚慌失措,手臂往外一捅,微風從他指縫間輕巧地穿過。致徹底醒了,他往上一拱,雙掌按住樹木盤結交錯的根係,腰部使力,猛地一躥,便鑽出疏鬆的土層。

霎時間,清風拂麵,蔚藍的天空映入他的眼簾。

致愣在原地,耳邊響起啾啾的鳥鳴,天上浮雲流轉,頭頂樹葉沙沙作響。他抬頭望去,根深葉茂的桂樹在風中婆娑起舞,桂花次第開放,像是在迎接他的歸來。

不知為何,眼淚劃過臉頰,致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混合著激動、悲傷、喜悅,一時間難以言說。他吃力地從土裏爬起來,大字形躺在青草地上。草木微帶苦澀的清香氣息充斥鼻間,致默默地流淚。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淚水不知不覺爬滿他的臉頰。所有委屈、所有痛苦,都在眼淚流出來的那一刹那——煙消雲散。

他的記憶像是被人割壞的畫,斑駁不清,隻記得自己的名字,其餘一概想不起。他似乎早就死了,這裏就是他的墳墓。致張開雙臂,沐浴著溫暖的陽光,清風拂過他的臉頰——

如今,他重返人間。

他聞著桂花馥鬱香氣,坐在樹下曬了一天的太陽,等到金烏西落,肚子咕咕直叫時,致才察覺他還要吃飯。原來就算死而複生,他也要吃飯睡覺。致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山外走去。

他依稀聽見江水奔流的聲音,隻要沿著河走,就能找到人家。致想也不想,就找到出去的道路,像是曾經走過一般。他饑腸轆轆,披星戴月地趕路,直到第二天黎明時,他終於看見了傳來水聲的河流。

致長舒一口氣,走了六七個時辰的山路,他已經精疲力盡,隻想睡一覺。他注視著眼前這條雪浪翻湧的江河,肚腹忽然傳來劇烈的疼痛。他錯愕地低頭看去,透過襤褸衣裳上的破洞,他肚上慢慢裂開一個猙獰的傷口,像是刀槍所傷。

鮮血汩汩流出,致的視野逐漸模糊,他聽見一個男聲驚訝道:“你!”

劇烈的疼痛席卷而來,致疼得渾身抽搐,大汗淋漓,眼前那個男人大步跑來。明明未曾見過他,可致的潛意識告訴他,這個男人值得信任。

他軟軟地跪倒在地,一頭栽進男人的懷裏。

……

路易從夢境裏抽身而出,卻發現自己正靠坐在樹幹,長腿搭在隆起的樹根上,耳畔響起熟悉的聲音:“醒醒。”

路易抬眼望去,發現一襲雪白的僧衣年輕和尚笑意盈盈,他站在他麵前。和尚眼角一點朱砂痣,鮮紅如血,而在和尚身邊,還有一個與他一般無二的年輕人,不過穿著廣袖深衣,手裏一把折扇,眼角也沒那點朱砂痣,顯得溫文爾雅。

路易錯愕,渾身都僵硬了:“你們……我……怎、怎麽回事?”

善逝湊過來,“你終於醒了,我和司馬致都等你好久了。”

路易情不自禁往後一退,後背抵住樹幹,驚訝得話都說不清楚。他雙手聚在胸前,嘟噥:“我是在做夢嗎?”

頭頂傳來另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是做夢也沒錯。”

路易仰頭看去,一身甲胄、披堅執銳的致正坐在樹上,他微微低下頭,腦後梳起高高的馬尾。他的英俊,與司馬致、善逝截然不同,或許是自誕生起就孤身一人,也或許是那三百年的遭遇,致顯得有些陰鬱冷漠。

善逝攤開手,滿不在乎道:“我們現在就是一縷執念,執念你知道嗎?”

路易詫異,沒能理解善逝的話,他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說:“沒太懂。”

司馬致啪的一聲將折扇打開,扇子上繡著灼灼桃花,卻並不顯得輕浮,他說:“我們是留在招搖樹梢的一縷執念,我們就是你,你就是我們,我們代表了你在當時最放不下的東西,以為你得不到解答,所以才沒有消散,反而一直留在桂花樹種,等待未來的自己告訴答案。”

他含笑合上扇子,指了指樹上那個陰鬱的青年:“譬如他,你知道他最放不下的是誰嗎?”

“雪靈。”路易想都不想,直截了當道。

致犧牲時十九歲,被拋屍在紅蓮道,隨後以魂魄的狀態蘇醒,沿東墟江逆流而上,來到冥土赤水邊,然後遇見了尚且稚嫩的雪靈。他與雪靈乃是兄妹之情,他也的確將雪靈當作了自己的妹妹。

在被九陰君捉住,投入雷淵、鬼蜮的兩百年裏,他止不住地憎恨,憎恨雪靈的欺騙,憎恨九陰君的惡毒。直到被關在極北九幽冰洞時,隻有雪靈同他朝夕相伴,而他也漸漸直到自己的身世。

一個因陰謀誕生的靈魂,即便不是雪靈,他也會落入九陰君的掌心。

善逝笑了起來:“看來你確實找回了過去的記憶。”

致跳下樹,穩穩地落在地上,路易與他對視,發現致的眸色極深,幾近於黑色,如同出鞘的長劍,整個人身上都纏繞著衝天的煞氣,叫人不寒而栗。致上前一步,與他靠近,他垂下眼簾,道:“雪靈現在還活著嗎?”

“她魂飛魄散,”路易不自覺地撫摸粗糙的樹根,情緒低落,“在我眼前化成飛雪,不知道飛向何方。”

致看不出表情有什麽變化,一如既往的冷淡。他頷首說:“我知道了。”

“你知道?她很愧疚,說自己為虎作倀,能魂飛魄散,洗去罪孽,倒是最好的一條路,”路易說,“你難過嗎?”

致沒有回答,反倒定定地看著他:“那你難過嗎?”

並不是很難過,路易撫摸自己的心口,即便他拿回記憶,也隻像是在看電影,那些都是別人的故事。即便雪靈同他交情頗深,可他還是無法與過去的自己共情。

“招搖是在我的軀體上長成,在我溫養魂魄時,曾分去一縷神念,讓他替我保管,”致淡淡地說,“等到未來的我,告訴我答案。”

致到達神木之岸時,雪靈毅然決然地和鴻鵠一齊回到了極北之地。致不擔心未塵君,也不擔心鴻鵠,他們倆都是神,自然有重生的法子。可雪靈去不一樣,她愛哭,又膽小,稍稍哄一哄又喜笑顏開。她太弱了,回到極北之地,被殺死的可能性非常大。

致的這一縷執念,被招搖守護了兩千年。

致無言地向後退去,歸於沉默,他微微闔上雙目,讓人看不出他的心緒。

司馬致接過話頭,用折扇敲了敲路易的腦袋,溫聲說:“那你覺得,我想要知道什麽?”

“維克多與陽離鳥。”路易低聲說,“你放不下他們。”

“在你離開後,帝國滅亡,維克多在生死搏鬥中度過了一千年,然後收養了一個和他一樣的嬰兒,在海邊隱居,種了許多玫瑰花,最後長眠在花海中。至於陽離鳥,它的羽毛化成了翠鳥,每天清晨都會從坐忘觀,飛向紅蓮道。坐忘觀的山都由翠鳥命名,叫積翠峰。”

司馬致說:“維克多逝世多久了?”

“快兩三百年了,維克多撫養長大的那個嬰兒是我現在的父親,他把名字也送給了我的父親。”路易腦海中浮現出廣都中學外那片火紅的玫瑰花海。

司馬致得到惦念的答案,便也向後退去,與致站在了一起。

善逝拂開袈裟,在路易麵前坐下,沒有那麽多來自於命運的苦大仇深,他似乎又變回那個戲弄師兄的開朗和尚。他笑起來時,就連眼角的朱砂痣都變得鮮豔。

“那麽我的執念是誰?”

“昆侖君,陸吾。”路易輕描淡寫道,眼神卻不自覺柔和下來,“你最掛念的就是他。”

說罷,他將目光投到司馬致與致的身上,說:“包括他們兩個都或多或少的惦念著陸吾。”

致想了解陸吾,司馬致一麵覺得陸吾身為神君,定能等到第二個有緣人,一麵又擔心陸吾不肯接受他的逝去。

“他很好,”路易說,“他會漸漸變回以前的模樣。”

變回以前那個喜歡笑,喜歡熱鬧,愛吃醋又嗜甜,占有欲強,有時候還調皮的昆侖君。接連的失去,讓昆侖君變得沉默溫和,像是磨平了一身棱角,溫柔,但暮氣沉沉,生怕再一次失去路易。

善逝說:“我魂飛魄散的那一千年,昆侖君是怎麽度過的?你知道?”

路易卡了殼,失魂落魄地搖頭:“我不知道。”

善逝撫摸眼角鮮豔的紅痣,說:“我眼角這顆朱砂痣,是陽離浴火重生後,留在我這具肉身上的標記,裏麵藏著陽離鳥的火焰,你的出現,說明我四散的魂魄被昆侖君都收起來,重新溫養完整。”

話音落下時,路易發現他們三人身上都飄散出點點光塵。那些光塵紛紛湧了過來,善逝微笑著看他:“忘川水,忘卻前塵,順流而下,你會失去一切的記憶,但若是逆流而上,就能想起前世今生。”

他們三人的身形漸漸消散,笑容在耀眼的光芒中變得模糊不清。陰鬱冷漠的將軍致,溫文爾雅的司馬致,還有白衣褐罩的善逝,都隨著嫋嫋餘音,化為光塵,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聽見招搖說:“你還記得妖是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