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鳥鳴喚醒了他神智,路易睜開眼,循聲望去,就看見漫天翠色的鳥兒從山林中飛起,它們身披翠羽,在朝霞中閃閃發光,驅散了赤色帶給人的不安。

瞰霧上的火光熄滅,坐忘觀籠罩在耀眼的金光裏,亡魂英靈盡數消散,他們將沿著東墟江前往忘川,進入輪回之地。就如同兩千多年前的致一樣。

路易伸出手,一隻翠鳥停在他的指尖,隨後用自己胸脯上柔軟的絨羽蹭了蹭他的臉頰。山間響起此起彼伏的悅耳鳥鳴,漫天落下翠鳥纖長的羽毛,路易置身於翠羽海洋中,還沒從方才的記憶中緩過神來。

陸吾將他扶住,擔憂道:“你還好嗎?”

過去的回憶,同眼前的景象交織,路易有一瞬間的恍惚。他抬手摟住陸吾的脖子:“我剛剛,想起我是怎麽從極北之地裏逃出來的。”

陸吾按住路易的腰肢,柔聲安慰:“沒事,已經過去很久了,九陰君已經死了。”

路易將繁蕪的思緒整理好後,清清嗓子,說:“我們去紅蓮道,我要看看那棵桂樹。”他已將過去回憶起泰半,哪裏還猜不出陽離到底是什麽鳥類。

鳳鳥棲息在建木枝頭,而陽離便是其中的一種,它與三足金烏極為相似,尾羽翎毛都附著烈焰。不過三足金烏是東君的愛寵,而陽離則無拘無束,更有浴火重生的神奇能力。菩提子孵化出來陽離鳥,而翠鳥是陽離羽毛化成。

“翠鳥告訴我,桂樹在紅蓮道等我,”路易說,“我要去看它。”

陸吾化為白虎,將他馱在背上,溫柔道:“好。”

英靈已消,這裏仍是生死交界之處,路易視野猛地拔高,群山峻嶺都被他踏在腳下。幾十裏外,霞湧峰當真變成一朵綻放的紅蓮,他似乎聽見桂樹的呼喚聲,穿越千年,終於來到他的耳邊。

一路風馳電掣,蓮花愈發近了,路易心跳如擂鼓,竟突兀地生出一股近鄉情怯之感。即便知道過去發生了何事,即便拿回了身為善逝時的大部分記憶,他還是下意識地將善逝、司馬致、將軍致同自己隔開。

然而在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了,不論轉世輪回多少次,他始終是同一個人。世事變遷,一團無知無覺的煞氣,因為九陰君的別有用心,凝成魂魄、落地為人。

他本就不同於真正的人類,轉世以後,就與前塵再無瓜葛。

飛躍崇山峻嶺,白虎腳下的旋風卷起流雲,數裏外的紅蓮時隱時現,路易偶爾能看見火光一閃而逝。不過數息,紅蓮道便近在眼前,它就綻放在東墟江畔,晨吐朝霞,晚伴黃昏,等候了兩千年。

正是黎明,朝霞從紅蓮中噴湧而出,恰似赤水上的紅蓮業火。

幾個月前,在他一無所知時所見的景象再次上演。無數翠鳥奔向紅日,義無反顧地投入這朵紅蓮中,羽翼染上絢爛的火焰,然後消失在他的眼前。它們身披金羽,尾染火焰,像極了他夢裏所見的陽離。

陸吾欲再往前一步時,卻被阻隔在紅蓮之外,無法進入霞湧峰內。

路易一愣,隨即意識到,接下來的路得他一個人走。他低頭親吻陸吾毛絨絨的大腦袋,輕聲說:“貓先生,我們待會兒見。”

說罷,他縱身一躍,白衣飄飄,墜入了翠鳥群裏,一起消失在朝霞中。

他渾身輕如鴻羽,身邊的翠鳥也化為金色的火焰,將他重重包圍,在蓮台中,有一棵樹。它挺拔舒展,枝繁葉茂,樹冠蔓延數米,路易心頭一跳,他聽見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致。”

路易下意識回答:“是我。”

下一瞬,他便來到桂樹麵前,幽香撲麵而來,桂花一簇簇次第盛開,隨後紛紛落下,亦如金焰如流星般墜落地麵,路易打量眼前這棵參天大樹,說:“你就是當初那棵樹嗎?”

樹枝劇烈的晃動,路易卻絲毫不畏懼,他心神一動,抬頭看向樹梢。

樹梢上坐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眉眼清麗,雌雄莫辨。路易失神道:“你就是桂樹妖?”

桂樹妖扶著樹枝,微微一笑:“你或許不記得了,但是你給我取了名字。”

“招搖。”

路易忽的一愣,隨即頭疼欲裂,他聽見了致的聲音,冷淡,帶著戰場上金戈鐵馬的殺氣。

“原來是你?”

“物極必反,你吞食我肉身上的煞氣長成,那也可以算成我生命的延續,我給你取個名字怎麽樣?”

“好。”

“那就喚作招搖,招搖既是桂樹別名,又是北鬥七星的搖光,即便我肉身不再,有你在,那個人就能知道我是否還在人世上。”

路易痛苦地尖叫,無數回憶蜂擁而來,像是要擠破他的大腦。

……

“昆侖君……”

陸吾摟住這個蒼白瘦削的青年時,有一瞬間的怔忪。他終於等到這個人了,尋找了幾百年,才在冥土找到他。他設想過許多見麵的情形,但怎麽也想不到,他們第一次見麵會在冥土中央,建木腳下。

懷裏的青年快要瘦的脫形,陸吾仔細打量他的五官,發現說他是青年其實並不太恰當。他的臉上稚氣未脫,介於青年與少年之間,年齡約莫十八歲上下。

時機不等人,陸吾起身,將致打橫抱起,大步走向建木。

一陣閃爍的光暈後,陸吾與致消失在了建木中,徒留下搖曳的鮮紅石蒜,冥土再次恢複平靜。

致如今的肉身是由魂魄直接凝練而成,他手裏緊緊握著一枚菩提子,將他天生的煞氣鎮壓到幾近消失。陸吾穿行在婆娑枝葉間,腳下是建木遼闊的樹枝,枝上羅葉輕輕搖擺,偶爾能看見樹葉間飛舞的鳳鳥。

“昆侖君,”一隻華美的鳳凰落了下來,化成紅衣黑發、鳳眼翠眉的美貌少年,衣袂如火焰漫卷,“恭喜您終於找到伴生的煞氣了。”

陸吾停下腳步,眉頭微皺,叫出來人名字:“簫吟。”

致是天地間聚集而成的煞氣,可煞氣想要聚集而成也需要機緣,那就是神明誕生。致的前身,就是因陸吾的誕生,凝聚而成。

簫吟眼帶笑意:“昆侖君一定是在煩惱他所在的小千世界在哪裏。”

“沒錯,”陸吾道,“我從未到過,自然也無法從億萬羅葉中找到那固定的一片葉子。”

簫吟說:“他現在的身體是由魂魄凝成,想必昆侖君您也心知肚明——魂魄穿越建木,必定會前塵盡忘,你與他又沒有契約聯係,大有可能投入不同的小千世界,你可曾想過怎麽與他相逢嗎?”

建木是天闕與冥土間的階梯,魂魄沿著忘川投入六道輪回,即便有心懷不軌的鬼魂想通過建木躲避輪回、直接投入凡塵,也會被洗刷掉一切記憶。陸吾是個懶散的神君,從誕生到前不久,他都沒有離開過昆侖山,這幾百年倒是在無數個小千世界逛了個遍,也仍舊對凡塵一知半解。

“少司命有一計,就看您答不答應了。”

陸吾:“你直說便是。”

“少司命可助您暫且轉生為人,將你投入他所在的小千世界。”簫吟說,“隻要致複活,您就能第一時間找到他,他複活的地方,就是埋葬他的地方。”

陸吾沉思片刻,的確,以致現在的狀況,斷不可能同他一齊回到昆侖墟。恐怕還不等致踏入,昆侖墟的神力就能瞬間撕碎他的魂魄。

致是煞氣變人,如今渾渾噩噩,魂魄受損,最好就是回到人間溫養,可小千世界以億萬計,他又沒有在致生長的世界裏做過標記,萬一進入了不同的小千世界,他還得花費時間破界尋找。

要知道,每個小千世界時間流速並不一樣,彈指一揮間,或許在另一個地方,就是數千年。萬一他終於找到了致,可致早就另有愛人,他連哭都沒地兒哭去。

這樣看來,少司命的法子的確最為穩妥。

陸吾知道自己的秉性,占有欲極強,斷不能容忍致的生命中有比自己還要重要的存在。以前他不知道自己的姻緣在何處,如今知曉了,就不允許旁人占據他的位置。

“好,我答應你。”陸吾說。

致其實並沒有徹底暈過去,他感覺得到自己置身於溫暖的懷抱,抱著自己的人是個高大健碩的男性,聲音低沉,像是高山之巔從未融化的雪,卻沒有極北之地那麽陰森,反倒清冷幹淨。

他就是昆侖君。

致從雪靈口中聽過昆侖君的一些事情,最開始提到昆侖君,是雪靈說赤水乃天下三水之一,源出昆侖墟。昆侖墟的主人一隻雪白的大老虎,很懶,總愛窩在昆侖墟睡大覺,昆侖墟和極北之地有些相似,都是無邊無際的雪山。

昏昏沉沉中,致心想,雪靈說的沒錯,昆侖君一定也來自雪山,他的身上有雪山獨有的清冽味道,卻不夾雜絲毫血腥氣,與極北之地截然不同。他真想看一眼昆侖君長什麽樣,不知為何,他一見到昆侖君,便卸下渾身的戒備,讓他無比安心。

懵懂中,他額頭落下一個吻。

“睡吧,醒來時,你就能見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