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不搭理雪靈,雪靈卻一直守在他身邊。如今的致幾近崩潰,提不起精神,也沒那能力與九陰君抗衡。

他曾被丟進鬼蜮,與毒物廝殺、浸泡在滾燙的岩漿裏;他也曾被投入雷淵,在流沙中掙紮,在雷電下逃生。他苟延殘喘兩百年,但他怎麽也想不到,接下來的一百年,他被鎖鏈拴在冰冷的洞窟中,滿目漆黑的度過。

雖然他不與雪靈交談,可雪靈的確是他眼裏,唯一的亮色。

兩百年過去,雪靈似乎長大了一些,不再是十三歲的稚嫩少女,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儼然是個大姑娘了。她五官長開後,顧盼生輝,傾國傾城。她將那頭烏木一般漆黑的長發挽起,用白傘變作的發簪固定。

她看著致,也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坐在一邊,這一坐,她就再也沒有換過位置。

百年的孤寂太過難熬,不知過了多久,致終於開口,嗓音嘶啞難聽:“你說話吧,我聽著。”

雪靈驚訝地抬起頭,眼裏盡是驚喜,她膝行到致的身邊,小心翼翼地說:“將軍,您願意和妾身說話了?”

致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沒吭聲。

這卻足以讓雪靈開懷,她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當致睡著時,她便住了嘴,小心地跑到外麵去,看一看山間的風,天上的雲,山巔的雪,再回去一點一點翻來覆去地掰碎說給致聽。

“你為什麽要替九陰君做事?”似乎過了好幾年,致終於主動開口問她。

雪靈說:“妾身是靈,就誕生在極北之地,哪裏都去不了,從誕生起,就被他捉住,沒法逃跑。”

“靈是什麽?”

“靈就是天生天長,地生地養的一種東西,”雪靈輕聲說,“妾身是雪靈,是這片雪山蘊化出來的,生死都握在神君手裏,如果妾身不聽他命令,就會被他殺死。”

她說著,眼淚又湧了出來,抬手揩去淚水,她聲音裏帶著哭腔:“他說,讓妾身去赤水邊找一個人,天生煞氣,連邪祟都會恐懼。妾身在赤水邊等了好久,終於等到了您,妾身不想騙您,可如果不騙您,您與妾身都會神魂俱滅。”

致說:“冥土都在他的掌握中?”

“不、不是的,他害怕赤水,而且有一位神君能把他殺死。”

致看了她一下,又垂下眼,漫不經心地問:“你就這麽說出來,不怕九陰君殺人滅口嗎?”

雪靈搖搖頭:“九陰君很自負,他覺得您與妾身都逃不出他的手心,就不會特意分神留意我們。”

“這樣……”致喃喃自語,心道,難怪不得這麽久了,都沒見到九陰君的影子,也是,一個人會在意自己關起來的螻蟻嗎?

他又問:“他為什麽害怕赤水?”

“不知道,但他從來不敢靠近那裏,我猜是和那位神君有關。”

“那位神君到底是誰?”

“未塵君。”

……

雪靈忽然消失了數天,在這裏,看不見白天黑夜,他隻能數著數算日子。從一數到一萬,反複數了三十多次,雪靈才又出現在他的眼前。

她看起來精神不太好,臉上一片頹唐,向來雪白的衣服都變得灰撲撲。

“將軍,九陰君,趁未塵君虛弱,拿到了他一絲神念,”雪靈說,“他想,重新造一個未塵君出來。”

經過這麽些天,致終於知道未塵君是何許人物。

在赤水盡頭,有一棵神木,名喚建木。昏昏沉沉中,致想起雪靈所說的,與未塵君有關的話。是了,當初他從紅蓮道中蘇醒,就是看見那條江河的盡頭有一棵神木,他才沿著江水逆流而上,最後才來到冥土、遇見雪靈,被九陰君百般折磨。

一股劇痛猛地襲來,致哇的一聲,吐出一口粘稠的血。

真奇怪,他明明隻是一縷幽魂,竟然還能吐出血來。致緩緩地笑了起來,可很快又開始咳嗽。

雪靈擔憂道:“將軍,您怎麽了?”

致雙手都被吊著,無法動彈,他抬起頭,眼裏卻少見的含著光:“我活了……”他重新擁有了身體,隻要還活著,他就有機會,重返人間。

雪靈伸手一點,地上一灘汙血登時化為冰。

致斂起笑容:“雪靈,你說的重新造一個未塵君,是什麽意思?”

“未塵君是建木的化身,司掌世間的法則,九陰君,想複製未塵君的魂魄,造一個偽神來取代他。”

雪靈漂亮的麵容漸漸虛化,路易重新恢複意識時,腳下的竹林已經變為焦土。他手裏握著瞰霧,隨即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路易!”屏障轟然破碎,化為光塵,陸吾終於能衝到路易身邊。他仍舊是善逝的模樣,長發如綢,眼尾朱砂,一身雪白的僧衣,陸吾變作人形,將昏迷的路易摟在懷中。

“昆侖君。”清朗的男聲再次響起,陸吾將路易打橫抱起,回頭看向來人。

謝柳生微笑著看他。

陸吾冷冷地說:“你想起來了?”

謝柳生點點頭,他站在焦土荒木中,卻仿如一棵生機勃勃的柳樹,柔韌、堅強。他附身拾起地上一枚被雷電劈碎的白骨,白骨上的裂痕七縱八橫,他垂下眼簾,看著手裏的白骨,輕聲說:“雪靈將我的魂魄凍住那一刻,我就想起來了。”

他鬆開手,白骨便從他手裏落到土中。謝柳生拍拍手,道:“這片花海,過去是古戰場,凡是血氣怨念重的地方,與冥土都會產生牽連,再加上當時善逝就生活在這座佛寺中,既有祭品,又有趁手的武器,他才想從這裏突破,來到人間。”

陸吾將路易抱緊了些,仍舊冷冷地看著他。

謝柳生:“善逝重生時,有桂花樹鎮守在這裏,桂花樹吸收他的煞氣長成,也天生帶煞,鎮壓一切邪祟。紅蓮道才一直安生到現在,這裏就不一樣了,原本戰俘萬人坑有寺廟鎮壓,才會沒有異樣,但九陰君從封印中蘇醒,找到善逝的位置,發現鳳棲建木的優越條件,這些亡靈就會化為他逃離冥土的助力,鳳棲寺中的和尚雖說有些修為,卻根本沒法和九陰君抗衡。”

不僅是亡靈,就連鳳棲寺裏的和尚都會一並化為祭品,屍骨無存、神魂俱滅。這些和尚已經被九陰君作了標記,不論走到哪裏,都會被強行捉來煉化,唯有轉世重生,被赤水洗滌過,才能將標記除去。

善逝與九陰君打過幾百年交道,九陰君將他與雪靈視為螻蟻,從不會在雪靈麵前遮掩自己的所作所為。善逝在鬼蜮、雷淵中被折騰了幾百年,魂魄裏也帶了雷霆電光,早就將那些折磨他的雷電化為己用。雷淵中的雷電,是冥土之物,乃厲鬼邪祟的克星。

為了永絕後患,善逝以雷電為引,以自身為菩提,強行引來了赤水,赤水洗滌了僧人靈魂上的記號,將他們送入輪回。菩提借桂花迅速長成,吞噬了九陰君的一絲神念,破碎了九陰君經過鳳棲寺來到人間的夢。

九陰君被善逝這個他素來瞧不起的“螻蟻”狠狠重創,再加上謝生作為未塵君重歸神位,這個不可一世,曾將天闕、冥土攪得天翻地覆的創世神也終於殞落,隻剩下不甘的神念留在菩提樹裏,蠢蠢欲動。

“那神念呢?”

“去紅蓮道,逃向冥土。”謝柳生攤手聳肩,“其實這裏通過建木也能去冥土,但是花海裏有人一直在守護那個通道,再加上那縷神念忌憚你昆侖君,當然還是紅蓮道穩妥些。”

隻要在黎明或者黃昏進入坐忘觀,就能前往生死交界之地,再順著東墟江逆流而上,就能順理成章地進入冥土,可比從鳳棲要來得輕巧。

“不過,這就不用勞煩昆侖君,還是請您帶著易先生好好回去休息。”謝柳生笑眯眯地說,“這一次,是我要與九陰算賬了。”

陸吾皺眉:“什麽?”

可謝柳生卻沒有回答他,眨眼間便化為煙塵,消失在熹微的天光裏。

黎明快來了。

陸吾抱著路易,悄無聲息地落到教學樓樓頂。風中攜來學生們的哭泣聲,他們在驚懼中度過一個無眠之夜。陸吾極目遠眺,花海邊緣早就拉起警戒線,到處都是崩潰的學生家長,還有警車、救護車等不一而足,將花海邊的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昨晚的雷電與火焰著實駭人,連陸吾都被善逝嚇了一跳。

他用手指輕輕勾畫路易的眉眼,輕聲說:“如果當時我能早早地找到你,就好了。”路易也不用遭那麽多罪,他何嚐看不出來,雷電來自於流沙雷淵,火焰則是來自極南的鬼蜮。想要將這些東西收歸己用,路易不知遭了多少罪。

懷中人精疲力盡,睡得很香。

謝柳生是九陰君用未塵君一縷神念複製出來的贗品,天生殘缺,最開始癡癡傻傻,不知輪回成為花草蟲鳥多少次,才得來一點點神智。

未塵君見這縷殘魂可憐,動了惻隱之心,便每次都親自為它選擇轉世肉身,又令鴻鵠守護在殘魂身邊,等這個“贗品”曆經紅塵,變成一個真正的靈魂時,就讓他自行投入輪回,成為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