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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路易睡得並不久,天剛亮時,他便睜開了眼睛。

夢裏亂七八糟的,什麽記憶都往腦海裏塞,可他怎麽都翻找,都沒記起他三輩子分別是怎麽沒的。他下意識捉住陸吾的手腕,調整自己的吐息。他身為司馬致之前的記憶太過痛苦,所有掙紮都是徒勞無功。即便隔了這麽多年,他隻是稍微一想,便覺得膽戰心驚。

陸吾抱著他,小心地將他攬在懷裏。發覺路易的動靜,他低下頭:“醒了?”

“嗯。”路易眨了眨眼,便從陸吾的懷裏爬了出來。清晨的冷風拂麵而來,他殘存的睡意頓時跑得一幹二淨,他眺望花海邊緣閃爍的紅燈,說,“那些是警車吧。”

“學生都沒事,”陸吾道,“隻是受到了驚嚇。”

路易撫摸自己眼角鮮紅的朱砂痣,忽然笑了起來:“貓先生,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說老爸還認得出來我嗎?”

陸吾走到他的身邊:“你不能轉生為人,隨著記憶的恢複,你也必定會變成靈魂本來的模樣。”

致是天地間煞氣聚集而生的產物,生來就無父無母,他有意識起,就將自己認定為人,便成為了人,也會流血、會疼痛,也會死亡。他變成人的那一刹那,樣貌、靈魂就此確定,永遠不會改變。

“我能轉生為現在的路易,是因為這具肉身是吸血鬼嗎?”

“對,像你老爸都是生來就是吸血鬼,就算是神,也沒法預料懷中的胎兒是否會突變,但是半吸血鬼就不一樣了。”陸吾道,“更何況,維克多與路家,都曾受過你的恩惠。”

路易低眉斂目,將自己的手收攏在僧衣寬大的袖中,他凝視著腳下那片無邊的花海,許久沒說話。

“方才我遇見了謝柳生,他去紅蓮道追九陰君的惡念了。”

陸吾見不慣他這消沉的模樣,遂拋出一個重磅炸·彈。

路易果然震驚地看過來,頹靡一掃而空:“阿柳?他怎麽知道?”

“他就是未塵君一縷神念的複製體,”陸吾道,“用現在人類的話來說,算是未塵君的克隆體,一個殘缺的複製體,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屬於一個獨立的個體。”

在被囚禁在冰洞的那段歲月裏,雪靈曾將她所知的九陰君告訴路易。九陰君無疑是個野心家,如果不是未塵君,冥土幾乎就是他的王國。睜眼為晝,閉眼為夜,整個極北,都被他鱗片上的紅光籠罩。

若是光有赤水,九陰君仍有辦法憑借建木去往天闕,可未塵君——這個最不可能誕生的神君竟然出現了。不僅如此,未塵君還將石蒜花和紅蓮灑在赤水邊,九陰君是世間邪念化身而成,最懼怕紅蓮與石蒜。

未塵君因為誕生不久,總在建木沉睡,可隻要九陰君靠近建木,他便會蘇醒。九陰君按捺住內心的野心,開始自己長達千年的算計。再一次故意為之的交好裏,他曾獲得未塵君一縷神念,把那縷神念抹去意誌,再依葫蘆畫瓢,複製出一個一模一樣的魂魄。

冥土,最不缺的就是鬼魂。

“神君大多數時候都在沉睡,千年不過彈指一揮間,”陸吾說,他看著路易,旭日就在他的眼中,“但醒來的千年,對於神來說,也足夠漫長。”

路易避開他的目光,說:“我隱隱猜到,我從煞氣變成一團魂魄,也是九陰君的手筆。”在他還是致時,冰洞裏長達百年的歲月,已經足夠他將前因後果梳理清楚。他也漸漸地不再怨恨雪靈,即便不是雪靈,也會是別的東西將他捉來。

他生來就是一個試驗品,怎麽跑都跑不掉的。

而謝柳生與他同病相憐。

“貓先生,我們去紅蓮道。”

陸吾一愣:“你確定?九陰君惡念逃到冥土,未塵君肯定會插手。”

“我既然誕生於冥土,那一切都該終結在冥土,”路易堅定道,“趁現在還是黎明,快將我帶去。”

黎明,一個美好的詞匯。陸吾向來尊重路易的決定,他低頭在路易的眼角落下一吻:“我答應你。”

狂風拔地而起,天上流雲都隨風攪動,路易抓住白虎身畔的長毛,居高臨下地俯視無垠的玫瑰花田。廣都仍沉睡在昏暗的夜色裏,天邊已泛起魚肚白,地平線上塗抹著淺淺的紅與紫。

東墟江是鳳棲江的支流,跨越鳳棲江時,路易忽然想起千年前的那個燈會。那是路易第一次穿梭時空,與善逝交談,但是對善逝來說,卻是最後一次與千年後的自己談話。那是雨夜前夕,善逝將瞰霧握在手中,決心殺掉鳳棲寺滿門僧人,用自己的靈魂引來赤水,給他們新生。

——你能來到這裏,想必已經看見埋葬的僧侶們了。

一無所知的路易,不明白善逝說出這話的心情。可他現在知道了,那是釋然。

東墟江,近在眼前。

坐忘觀就修建在致守護的那座小城上,墟,便是兩千年前那座因為戰亂,而坍圮的空城。所以坐忘觀下有那麽多白骨,那些都是犧牲的戰士,靈魂得不到安息,隻能在生死之地一次次複活,一次次死亡。

路易坐在白虎背上,以坐忘觀前的神女雕像為邊界,一踏入坐忘觀,天地為之色變。原本天上的灰藍變成了金紅,火燒雲大片大片地襲來,赤色的雲霞將天空燎成血紅色,像極了九陰君鱗片的顏色。

神女像仍如以前那般潤白,挽劍抱蘭,綢帶飄飄,淩厲又溫柔。

“少司命給了我一枚卷軸,那是你我之間的姻緣,”陸吾說,“後來我依葫蘆畫瓢,又重新製了一個卷軸,送給你,當作信物。”

路易:“那為什麽這裏有神女像?”

“這得問少司命自己。”陸吾話音剛落,四周忽然想起咯吱咯吱的骨頭摩擦聲,聽起來就讓人不寒而栗。路易低頭一看,就發現無數白骨緩緩凝聚成形,身披甲胄,手持武器,經過數千年,無論是甲胄還是武器都已經腐朽破爛。

這些英靈被困在坐忘觀太久太久。

路易心頭泛酸,當初由於犧牲的將士太多,大部分都是就地掩埋,至多講究個入土為安,墓碑這些根本沒條件為他們立起。就連致自己,最後都葬身於此,不過由於致死後仍然猶如生人,被當成妖孽,特意被拋到紅蓮道,期望傳說中的紅蓮業火能將他徹底消滅。

“這些都是我曾經的同袍、與敵人。”路易低聲說,兩千年倏然而過,他們的靈魂被困在生與死的交界之地,不得轉生。

他從白虎身上一躍而下,落入無邊的白骨中,下一秒,輝煌的白紫電光劃破天際,狠狠地劈了下來。光所覆蓋的地方,骷髏盡數消融,齏粉飛向四麵八方,瞰霧上泛起熊熊的火光,它是純然的金色,像極了陽離鳥尾羽上的火焰。

他恍惚間聽見一個男人說。

“你如今既非生,又非死,骨骸葬在人間,早已化成黃土,然而若是以靈魂凝成的身體行走人間,又帶著滿身的煞氣與殺念,一來會傷及無辜,二來會暴露行蹤,我便將這枚纏枝佛鍾贈予你,鎮壓你身上的煞氣與殺念。”

“你的魂魄雖天生煞氣,靈台卻清明堅韌,三百年不曾迷失神智,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幸運。你已是長生之人,九陰君如今也被我封印至九幽深處,從此世間各處任你遨遊。”

“神君……”致渾身酸痛,手腳僵硬得不聽使喚,他赤身躺在冰雪中,渾身浴血,他耳邊總有一個小小的抽泣聲,是雪靈。

被喚作神君的男人一身青衣,長發如墨,他溫言道:“你會活下去的。”

雪靈期期艾艾地說:“未塵君。”

未塵君笑吟吟地伸手,食指在她額上輕點,青光一閃而過,“我已經將九陰君留在你身上的烙印消除,你不必再聽他命令。”

雪靈顧不得興奮,她早就將致視為兄長,看見致這奄奄一息、魂魄隨時會消散的模樣,她心急如焚。膝行到致的身邊,雪靈的淚水撲簌撲簌地掉,還未落地,就化為冰屑。

致很累,被關在冰洞裏,每時每刻,刺骨的寒冷都跟銼刀一樣,在他骨頭上剮蹭。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想徹徹底底地睡過去。可隻要他現在睡過去,那便隻有一個下場——魂飛魄散,重新化為無知無覺的煞氣。

未塵君說:“不急,除佛鍾外,我會另行贈一枚菩提子給他,即便魂飛魄散,菩提子也會給他重生為人的機會。”他的掌心浮出一個圓圓的小石頭,緊接著,他右手懸空隨意畫了個圈,便落下來一條柔軟的枝條。

未塵君用枝條將菩提子係好,交給雪靈。

“雪靈,聽好了,這些話,我隻說一次。”

雪靈雙手把菩提子握緊,噙著淚不停點頭:“好。”

“九陰君馬上就會醒過來,你帶著致,坐在鴻鵠背上,逃到建木。到達赤水邊的時候,把菩提子拿出來,你們就能避開紅蓮業火的燒灼。鴻鵠會喚來引魂舟,你們坐著引魂舟,前往赤水盡頭的建木之岸,那裏會有昆侖君等著你們,”未塵君說,“把致交給昆侖君,昆侖君會好好照看他的。”

雪靈點頭:“好。”

未塵君笑著撫摸雪靈的頭頂:“好女孩,你生於冥土,不能一齊前往人間,就在建木之岸中待著,九陰君就沒法將你怎麽樣。”

“那您呢?”

“或許會死也說不定,”未塵君臉色倏地一邊,嚴厲道,“好了,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