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在泥土中的瞰霧通身流淌著劍光,一層無形的屏障將竹林罩住,叫陸吾無法靠近,他隻能看著雲中雷電耀耀,白紫的電光積攢到極致,然後——

轟然炸開。

通天徹地的白光自天空中劈下,吞噬了整座竹林,火焰愈發熾烈,蠶食著周圍的竹林。善逝立在火焰之上,飄飛的廣袖都被染上火光的顏色,他神情冷漠,食指中指並攏,一次又一次指揮著瞰霧在骨骸中掠過。

心上人近在咫尺,可他卻無法越過之間的阻礙。

忽然,他聽見一聲呼喚:“昆侖君。”

陸吾轉頭望去,一張熟悉的麵孔映入眼簾,他震驚地瞪大雙眼,“謝……”

善逝的記憶複蘇,路易卻沉入意識最深處,四周有湍急的水流聲,像咆哮的江河,四肢被水托住,漂浮在水裏,使不出丁點力氣。

他終於回過神來,江水灌入喉嚨,窒息感瞬間湧了上來,路易猛地睜開眼,天地早已換了人間。

致知道自己死了,他死在屠城之戰裏,困守山坳,守著一座被拋棄的小城,直到城破,身亡。可他為什麽會在這裏醒來?致環視周遭聳立的高山,如同沉默的衛士,守護著這一方不大的穀地,如同蓮花的花瓣保護花托,若從空中俯視,似一朵盛開的重瓣蓮。

他低頭,看見自己的肉身,麵色鮮活如生人,當初一箭斃命的傷口,也一並沒了。

原來如此,難怪隻有他在這裏,這片山坳有個諢號,紅蓮道。紅蓮能焚燒一切罪惡,每次日出,霞光都從這群高山中噴湧而出,像是吞吐的火舌。百姓篤信,將罪人流放到此地,能洗淨身上的罪孽。

或許他是被特意葬在這裏,他屍身不腐,仿若妖孽。

他的肉身上竟然長出一株小樹苗,樹苗**在外的根係將他緊緊包裹。致飄在空中,腳落不到地,也摸不到什麽東西。他嚐試著伸出手,卻驚訝地發現自己能觸碰到這棵小叔,他有些開心,他已經身死,卻能以另一種方式活下來。

致端詳著眼前這棵樹,致認出來,這是一顆桂樹。是了,參軍前,特意撿了一顆桂樹的種子揣在懷裏,眼前這棵樹應該是種子發芽,出落成這茁壯的小樹苗。

桂花很香,遠遠的就能聞見味道,他天生孤兒,跌跌撞撞長到十一二歲,被好心的老婦人收養。國君昏庸,他為了吃口飯,便提著腦袋去參軍。六年彈指一揮間,他守在江畔,看著鄰國軍隊侵入國都,勢如破竹。

他其實對這個國家並沒有什麽眷戀,都廣之野,沃土千裏,誰得到,就代表誰即將擁有糧食與財富。現在這個國君守不住,便換另一個國君來守護。致離開紅蓮道,來到湍急的江畔,江邊城池早已坍圮,它本來就是一座小小的城,百姓不過百來戶,他守在那裏,不過是為了那個收養他的婦人。

老婦將她兒子的名字贈予他,她的兒子年紀輕輕,便戰死沙場。既然他繼承了這個名,自然也替那個死去的戰士守護這片土地,守護那個慈祥的老婦。

可他還是沒有守住。

致沿著這條江水往前走,漫無目的,直到天地黯淡,江水變成了鮮豔的紅色。

“將軍請留步。”一道清澈的女聲叫住了他。

他恍若未聞,繼續往前走,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在他身後,原本怒放的石蒜花盡數枯萎,化作飛灰。

“將軍請留步。”那女聲又說。

致腳步一頓,疑惑地看去,這才驚覺周遭天翻地覆。天空是深沉的漆黑,沒有星辰與明月,黑魆魆的,見不到一點光亮。手邊是流淌的長河,河水靜靜流淌,望不到盡頭,仔細端詳,才能發現河水是滲人的鮮紅,像血一樣。

而在河邊,站著一位撐傘的女孩,她渾身素白,發如烏木,看起來隻有十三四歲,五官猶帶稚氣,卻已經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致說:“是你叫我?”

撐傘的女孩咬著唇,點點頭:“是。”

“什麽事?”

“妾身迷了路,在這裏等了許久,才等到將軍您一個人。”

致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我不是什麽將軍。”

“您披堅執銳,就是將軍。”

致說:“我也頭一次來這裏,你還是另尋他人吧。”說罷,毫不留戀地轉身就走。雪靈看著致壓根不買賬,咬住下唇,還是鼓起勇氣,追了上去。

致是天煞孤星命,天生就一身煞氣,即便身死魂離,屍身也不會腐爛,就是因為他那股煞氣太過霸道,會殺死所有吞噬他身體的東西。俗話說,物極必反,在極致霸道的煞氣裏,反倒催生了桂花樹種的萌芽。這些致並不知曉,他隻是悶頭向前走,也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向何方。

“將軍,等等妾身。”雪靈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後,小聲呼喚。

致無奈,回身看她:“你跟著我也沒有用,我也不了解這裏。”

雪靈委委屈屈地看他,她麵無表情時,看起來頗不好接近,現在這副樣子,倒是有了那麽一兩分人氣,看起來才像是十三四歲女孩應有的模樣。

“你快走吧,”致撂下一句話,便繼續悶頭往前走,“我幫不了你。”

雪靈亦步亦趨:“將軍!”

致被她騷擾得沒辦法了,終於改口:“要我幫什麽忙?一個小姑娘怎麽這麽死纏爛打?”

雪靈驚喜莫名:“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雪靈說她居住在極北之地,不知怎麽,就被風暴卷到了赤水河畔。致這才知道這條望不到邊際的長河叫赤水,發源於神山昆侖,鴻毛不浮,靈魂不渡。雪靈指著江上的紅蓮,“將軍,那就是赤水紅蓮,傳說能燒盡靈魂中的一切罪孽。”

致瞥了一眼,沒放在心上,隨口說:“那罪孽燒幹淨後呢?靈魂去往生?”

“燒盡了罪惡,靈魂也沒了。”雪靈小聲說,“就連九陰君都怕它們。”她剛說完,就驚慌失措地捂住自己的嘴,漂亮的臉蛋皺成一團,像在懊悔自己的無心之言。

致壓根沒留意雪靈方才說了些什麽,他看了一眼身邊盛開的石蒜花。這些鮮紅的花往往盛開在墳墓邊,致曾經打過一場仗,那次戰爭死傷眾多,他僥幸從中死裏逃生。那時他無名無姓,卑微得像一棵草,他躺在死人堆裏,鼻翼間都是火焰焦土的味道。

他精疲力盡,躺在血泊裏喘氣,微微偏頭,忽然看見從石塊中鑽出一朵鮮紅的花——便是這石蒜。

“那這些花呢?為什麽這麽多?”

雪靈小聲說:“這些花,都是長在邪祟上,鎮壓邪祟用的,邪祟越多,花越多,我也怕。”

“哦?那萬一金燈長得到處都是,邪祟卻不停增加呢?”致漫不經心地用手裏的長矛撥弄豔麗的紅花,“豈不是天下大亂。”

雪靈渾身僵硬,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整個人都定在原地,手腳都動不了。

致許久都沒等到雪靈的答話,回頭一看,發現這個小女孩立在原地,沒有跟上來,“怎麽?”

雪靈抬起頭,一雙黑黝黝的眼眸定定地看著致:“將軍。”

致:“嗯?”

“對不起……”她低聲說。

致:“有什麽對不起的,你不是要去什麽極北嗎?快走吧。”

雪靈說,她害怕石蒜,一靠近石蒜,她就沒法動彈,致生前為人,一生征戰沙場,絲毫不畏懼石蒜以及石蒜下蠢蠢欲動的邪祟。雪靈看著致修長的背影,眼淚大顆大顆地掉。

不知走了多少日夜,他們終於離開這片無垠的紅色花海,致扭頭問雪靈:“你住在極北之地,沒了金燈,你可以直接過去吧。”

可雪靈並沒有動作,致疑惑地偏頭:“怎麽?”

雪靈眼淚直掉,還未落到地上,便化成冰珠。自從以靈魂狀態複活,致就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寒冷或者炎熱,可現在他卻感到刺骨的冰寒。他看見雪靈一邊流淚,一邊對他道歉:“將軍,對不起。”

他錯愕不已,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寒氣從雙腿開始向上攀爬,將他一寸寸地冰封,最終視野歸於黑暗,連意識都被冰凍住。

他被封在了冰雪鑄成的棺材中。

之後的幾百年,他昏昏沉沉,名喚九陰君的男人將他當作什麽稀奇的試驗品。他不曾知道天底下還有這般酷刑,他天生煞氣,世間少有。九陰君便把他丟入鬼蜮,任憑岩漿燒灼魂魄,讓長蟲毒物在他周身爬來爬去。有時又將他投入流沙,天上滾動著駭人的雷電,他陷入沙海下的萬丈深淵,無數細沙灌入口鼻,在他幾近窒息時,又有雷電劈下,讓他皮開肉綻。

即便這樣折騰,他也沒有魂飛魄散,九陰君如獲至寶,更是將他百般折磨,說要將他煉成一把利刃,助他衝上九重天闕。

偶爾他有喘息的機會,九陰君將他雙手雙腳都縛住,綁在極北之地最為寒冷的冰洞中,要讓他在這洞裏待上百年。

他精神近乎崩潰,看什麽都影影綽綽,這裏是天底下最冷的地方,他眉梢間都凝著霜雪。

致忽然聽見一聲極細的抽泣。

“將軍。”他聽出是那個女孩的聲音。他不想理她,便闔上眼睛,恍若未聞。

素白的女孩說:“對不起。”

致聽過她說這句話,那時他心懷善意,看著無邊的石蒜花海,盤算將女孩送回極北後,自己要去往何方。他知道女孩別有所求,沒想到她竟然是九陰君的幫凶。九陰,傳說中的創世神。

致累極,在冰洞中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