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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並未在狼人部落逗留太久,他所熟悉的狼人麵孔大多已經凋零在時間的長河中,也不願再打擾狼人們的寧靜。那棵桂樹一夜花開滿枝頭,路易的心也因花開而悸動。

——他的確與桂花有所牽連。

告別狼人部族,陸吾又帶著路易飛躍地中海,回到格拉斯,如尋常人類一般,搭乘巴士,然後再坐飛機,回到廣都。

其實他們滿打滿算,他們離開廣都也沒有多少天,半個月都不到,可路易心裏卻想念得緊。他在回憶中度過上千個日夜,如今想來卻跟隻有一眨眼。

彈指一揮間,大夢已千年。

陸吾被封印的記憶已經解開,這幾天都沒怎麽說話,路易也不打擾他消化,一手抱著他,一手拎箱子。剛下飛機,就在機場大門看見等候他許久的路光庭。路光庭雀躍地撲了上來:“祖爺爺。”

“最近怎麽樣?”

“挺好的,”路光庭眉飛色舞,“趙青君病也好了,不過她養的那隻狗蛋卻不見了。”

路易腳步一頓,疑惑地打量路光庭的神色,“你不知道狗蛋是誰?”

路光庭像是比他還要疑惑:“狗蛋不就是哈士奇嗎?”

不對,光庭知道西奧多的身份,也知道他能說話,有誰悄悄把他的記憶改寫了,路易心中一凜,與陸吾交換視線,不約而同地明白對方未說出口的話語。

他從戴高樂機場上飛機之前,曾給路停酒發過消息,說要去祖宅一趟。路光庭來到這裏,就是為了迎接路易的歸來。坐上路家接送的車輛,路光庭係上安全帶,早已將剛剛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拋在腦後,興奮道:“祖爺爺,你能帶我去阿柳家嗎?聽說他已經康複了。”

路易震驚地抬起頭:“你說什麽?”

“能不能帶我去阿柳家?”路光庭擔憂地蹙起眉,“祖爺爺,你怎麽了?怎麽怪怪的?”總是一驚一乍。

路易勉強按捺住起伏的心緒,口吻淡淡地說:“沒什麽,可能是精神不太好。”

路光庭半信半疑,卻也沒再追問。路易看著車窗外飛馳的景色,卻半點不入眼。陸吾跳到路易膝蓋上,趴在他胸口,無聲地安撫他。路易遲疑地伸出手,然後將它緊緊抱在懷裏,渴望汲取一點溫暖。

“會真相大白。”他堅定地想。

祖宅仍舊如百年前一般清幽,路易徑直下了車,手中提了一件行李箱,路光庭急匆匆地跑下來,就要幫他拿箱子,路易擺擺手拒絕:“我在院子裏逛一會兒就走,你們不用管我。”

“你不留下來吃飯嗎?”

路易撫摸少年柔軟的發絲:“不了,替我給停酒和小凝問聲好。”小凝便是路光庭的母親。

路光庭不舍地道:“真不留下來吃飯嗎?我想你了。”

“不了,”路易含笑搖頭,冷不丁問,“對了,庭庭,我給你的九章算術呢?”

“什麽九章算術?”路光庭茫然。

就在此時,路易猛地將伸手拍向路光庭心口,絲絲縷縷的電光鑽進他的胸膛。幾秒後,路光庭雙腿一軟,眼睛一閉,就這麽昏了過去。路易伸手把他抱住,神色凝重。

“有人篡改了光庭的記憶,九章算術、西奧多,這些他都不記得了。”路易把路光庭抱回臥房。夕陽西下,遠處青山也染上血色,無端顯得陰森。路易在房中走了一圈,沒有找到特殊的地方。陸吾跟在他身後,說:“路光庭身上沒有殘留什麽惡意,應該隻是單純為了讓他忘記。”

路易拉上窗簾,臥房頓時陷入黑暗。他苦笑:“但我還是會擔心,而且……”謝柳生竟然醒了,為什麽?他的靈魂已經潰散,是誰讓他從雪靈的冰封中醒來?是雪靈,是未塵君,還是誰?

他長呼一口氣,彎腰把陸吾抱起來,快步來到庭院中的桂花樹下:“貓先生。”

陸吾人立而起,用爪子捧住路易的臉,低聲說:“一百年前,你今生十歲的時候,我在這棵樹下找到你,你一頭淺色的金發,眼睛也是湖水一樣的藍色,你那時候總生病,靈魂虛弱得跟一張薄紙一樣,一撕就碎,和十歲的善逝沒有一點點相似的地方。”

“可我一眼就認出了你,因為你看見了我,還衝我笑。我從昆侖墟中蘇醒時,渾渾噩噩,什麽都忘記了,卻忘不了桂花樹,忘不了你。”

空氣中忽然飄**幽幽的桂花香,在他們頭頂,一簇簇金色的桂花次第開放,路易墜入陸吾流金的眼眸。

……

整座廣都城都籠罩在瓢潑大雨中,天上烏雲黑沉沉地壓來,偶爾能看見雲中白紫色的雷霆電光。

善逝拖著長劍,從鳳棲寺僧人的屍體邊走過。他每走一步,速度就慢了些。還未走到山門,他便已耗盡全身力氣,倏地跪坐在地。長劍哐啷一聲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雲中醞釀已久的雷霆終於劈了下來,粗如水桶的雷電落到山門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耀眼的紫光終於將善逝的麵容照亮。

他雙手撐著地,眼淚大滴大滴地湧出,豆大的雨滴打濕他漆黑的長發、素白的僧衣。善逝嗓子壓得喊不出聲,幾乎要喘不過氣,他回想著師父、師兄臨死前不可置信的模樣,心口陣陣絞痛。

他想再呼喚一聲師兄,可再也沒人會答應了。

他是個劊子手,親手殺死了自己最親愛的人。

善逝的眼淚與雨水混在一起,一起落到地上,淌入石磚縫隙,再難分清。他手指緊緊摳進磚土,將厚實的石磚硬生生撬了起來。

他嗓子啞的幾乎叫不出來,隻能哽咽,將悲傷吞進肚裏。紫光閃爍,雷電一道借一道劈下,幾乎要撼動山川,城中百姓都躲在家中,聽到震耳欲聾的雷聲,瑟瑟發抖。

善逝撿起身畔摔落的長假,劍穗早已被雨水澆濕,他握住劍柄的那一刹那,仿佛看見陸吾關切地向他走來。

“不能想他。”善逝自言自語。

明明是秋天,這雨卻來得猛烈而蹊蹺,山門石階外,桂樹巋然不動,數道雷霆盡數落到樹冠,桂樹仍毫發無傷。善逝喘了口氣,抓著劍飛快跑下山門前的階梯,在桂樹枝麵前站定。

“我知道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善逝撫摸著桂樹粗糙的樹皮,他方才哭得肝膽俱裂,原本清朗的嗓音變得低沉嘶啞,“我想做一件事情,現在陸吾被監兵君拖住,遠在昆侖,陽離也變成翠鳥,徘徊在坐忘觀,隻剩你了。”

桂樹枝丫搖動,桂花紛紛落下。

“你要活下去,”善逝低聲說,“起碼,等我死後,他會傷心,你要代替我把他看好,不許他做啥事。”

一根桂枝應聲而落,穩穩地掉在善逝的手心裏。

“我走了。”善逝笑起來,轉身離開,眼角有水滴悄然滑過。落下的桂花被雨水狠狠地擊落在地上,染上泥土,不複飄逸。

穿過天王殿時,忽然聽見一聲鍾樓處,傳來輕輕的啜泣,隨後又極快地湮滅在茫茫大雨中。善逝腳步一頓,拖著長劍向鍾樓走去。他取下腰上的佛鍾,一步一搖,啜泣聲又響了起來。晨鍾暮鼓,再有一個時辰就是黎明,往常總有小師弟會早早地起來,將鍾聲敲響。瓢潑大雨已持續一夜,鳳棲江中江水瘋漲,幾乎要漫過河堤,天空仍舊烏雲密布,偶爾能瞧見雲後猩紅的天空。

鳳棲寺早就一片死寂,從此再不會有小和尚早起敲鍾,古刹仍在,而僧侶已逝。

善逝邁入鍾樓,轉過階梯,來到佛鍾麵前。雨絲打濕房簷,好在鍾樓地麵還是幹燥的,雷電撕破天空,照亮佛鍾下一雙老舊的布鞋。

“路家的小子?”善逝垂眼看著,忽然開口。

鳳棲寺的佛鍾極大,鍾口平直,鍾壁與尋常佛鍾的製式不同,單單留下蓮花模樣的撞座,池間皆為羅葉纏枝。蓮花模樣的撞座,與霞湧峰圍成的紅蓮道,像了十成十。

藏在佛鍾下的人抖得跟篩糠一樣,他顫抖著爬了出來,涕泗橫流:“別、別殺我。”還未束冠,儼然是個少年。

紫色電光再次劈下,轟隆隆的雷聲不絕於耳,借著白紫色的電光,他終於看清了眼前人的麵容。

“善、善逝大師?”

“路漫,你為什麽在這裏?”善逝一口叫出少年的名字,他聲音很低很輕,氣若遊絲,像是已耗盡心力,強撐著最後一口氣。

路漫抱住膝蓋,縮成一小團,臉色蒼白:“我、我想出家,後來在這裏睡著了,一醒來,外麵就下大雨,我聞到血的味道,聽見慘叫聲,嚇得不敢出去。”

善逝撫摸路漫的頭頂,歎息:“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為什麽不走仕途,卻要出家?”

“家父好賭,將家中錢財都輸光了,我想經商,可家父好麵子,又不肯,”僧人氣息和煦溫潤,慢慢消除了路漫的恐懼,“家母也受不了父親的毒打,跳井自盡,我、我實在走投無路,便想出家,當一個和尚,起碼有飯可以吃。”

善逝抿起嘴,沒說話。他想起幾百年前,他還是司馬致時撫養的那名少年,吸血為生,與旁人格格不入。也不知數百年過去,他如今怎樣。

他從袖中取出先前那根桂枝,遞到少年手中,啞聲說:“據我所知,讀書人科舉應試及第,又叫蟾宮折桂。今天沒有月亮,我將桂枝贈給你,討個好彩頭。”他用袖子掩住嘴唇,遮擋嘴角流出的鮮血。

路漫誠惶誠恐地雙手接過樹枝。

善逝又從懷裏取出一枚印章,一並交給路漫:“拿著這枚印,去百裏外積翠峰下的紺碧寺,他們看到這枚印,便會收留你。那裏有我過去居住的臥房,裏麵有個地窖,放著四書五經與九章算術,還有筆墨紙硯,足夠你讀書所用,那紺碧寺的住持欠我一筆錢,你就將錢收著,當作趕考的盤纏。”

路漫不敢相信,隨之而來的是漫天狂喜。他不解地問:“善逝大師,那你呢?你為什麽要這麽……幫我?”

善逝低笑:“我是快要死了,臨死前想幫個人活下去,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說罷,他五指成爪,將路漫拎了起來,將自己的袈裟脫了下來,披在路漫頭上。他握住路漫的肩膀,仔細叮囑:“聽好了,把這袈裟抓緊,桂枝和印章都拿在手裏,別掉出來,待會兒說跑,你就立馬往鳳棲寺外麵跑,跑得越遠越好,不要怕雷電,它是在保護你。”

路漫沒來由地升起一陣恐慌,他不由得揪住善逝的衣服,說:“大師,我以後還能再來看到你嗎?”

“如果你想看到我,就把桂枝種下,等桂枝長成參天大樹,說不定你就能看到我了,至於現在,”善逝放下廣袖,鬆開手,後退一步,臉色一變,厲聲喝道,“跑!”

路漫連忙拔腿跑下鍾樓,盯著傾盆大雨,向山門拔足狂奔,袈裟鼓滿了風,像是一扇風箏。善逝依稀能看見少年懷裏探出來的桂枝,風雨中,一簇簇金黃色的花朵仍固守枝頭,不肯凋零。

少年穿越天王殿、跑過三門殿,在下長階時摔了一跤,又很快爬起來。善逝望著他的身影愈來愈小,最終消失在山門前的桂花樹下。

善逝鬆了口氣,將手裏的劍柄緊緊握住,毅然決然地向藏經閣走去。那裏隱隱散發著不詳的光芒,像極了冥土極北之地、覆蓋萬裏雪山的赤光。

九陰君,從封印裏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