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致隨手揀了根枯枝,在桂花上戳來戳去。載濁劈手奪過,訓斥:“這東西來得蹊蹺,別輕舉妄動。”

桂樹枝就這麽躺在空地上好幾天,載濁嚐試過用火燒、用斧劈,可桂花枝壓根不能被點燃,一斧頭砍下去,桂花枝毫發無損。載濁十足訝異,隻好將桂花枝放在一邊,繼續忙於搗木屑,預備造紙,教司馬致讀書寫字。山中別的不多,就是樹多,司馬致每天都跟在載濁身後,砍樹劈柴,然後將木柴磨成木屑,閑暇時便跟司馬致講一些開蒙的句子。

“聽不懂。”隔了幾天,載濁讓司馬致再次複述一遍的時候,司馬致老老實實地說。

載濁鬱悶,隻好說:“那還是等我們把紙造出來再教你。”

桂樹枝還是橫亙在空地中央,放在道觀中約莫半個月了,司馬致突發奇想:“載濁,我們要不然把桂枝用來造紙吧。”

火燒都沒用,還造紙?載濁隻好陪司馬致一起霍霍磨刀,準備把這一大根看起來不好惹的桂枝變成紙張。出乎載濁預料,他一斧頭砍下去,跟切豆腐一樣,粗大的桂枝瞬間裂開。司馬致依葫蘆畫瓢,兩人很快就將桂枝砍成長短相當的木柴。

當紙漿曬幹時,已經到了初春,草長鶯飛,道觀坐落於山腰,花團錦簇,周圍數裏山野都開滿灼灼桃花。載濁這幾天都在桃花下走來走去,時不時捏一下桃花樹幹,若有所思。司馬致每日都守在一旁,看宣紙一張張誕生。他抬頭向山頂望去,偶爾能在桃花掩映中看見載濁的身影,小如芝麻粒。

“載濁!你在幹什麽!”

遠遠的,載濁聲音從山頂傳來:“找根適合的桃木,給你削把劍出來。”

光陰如細沙一般在指縫間落下,載濁花費兩三年的時間,才教會了司馬致識字。他細細打磨出一把桃木劍,再教司馬致一些拳腳功夫防身。沒想到在習武一途上,司馬致天賦斐然,幾乎不用他教,隻需要他演練一次劍法招式,司馬致便能牢記在心,不過與載濁圓潤如意的劍勢不同,司馬致的劍中隱隱帶著殺氣,載濁每次看他舞劍,都心驚肉跳。

他們在道觀中居住了五年,可司馬致仍舊是十九歲的模樣,看起來儼然是個青年,臉上五官猶有稚氣。

“載濁?”午後豔陽高照,司馬致躲在樹蔭下看書,餘光裏,午睡的載濁從殿宇裏鑽出來,大步走向他,“你醒了?”

“你這麽喜歡九章算術?”載濁隨口說。

“嗯。”司馬致笑起來,“四書五經,我讀起來就覺得腦袋疼。”

載濁在他身邊盤腿坐下,無奈地敲他腦袋:“你呀。”

這幾年過去,載濁也在觀察司馬致,他不是不知道司馬致來曆不明,可看到他的笑容,似乎那些擔憂也無足掛齒。司馬致身邊那隻陽離鳥,通身金羽,與豔陽同輝,尾羽、翎毛都有火焰燃燒,還有五年前的那棵桂樹——他隱隱意識到,那棵桂樹與司馬致似乎有所牽連。他低頭看著司馬致手中那本手抄的《九章算術》,這本九章算術,就是用桂花枝造的紙寫成。

“載濁,你在想什麽?”司馬致好奇地看來。

載濁搖頭:“沒什麽。”

司馬致疑惑,卻也不繼續追問。五年時間,他外表雖沒有太大變化,性格卻沉穩許多,再也不像最開始時那樣癡纏。

“阿致,你想出去看看嗎?”

“出去?”司馬致合上書,“你想讓我離開坐忘觀?”

“你總要出去走走,不是嗎?”

“你和我一起,我就出去。”

載濁斷然拒絕,說:“不,就你一人,我不會陪你離開。”

“為什麽?”

“我已不惑之年,說不定再過幾年就會駕鶴西去,”載濁語重心長道,“你就讓我在坐忘觀好好頤養天年,別折騰我這把老骨頭了。”

司馬致陡然冷起臉,抬手捂住載濁的嘴:“我不許你這麽說,你會活很久很久。”

載濁哭笑不得:“忘記我曾給你說過,天式縱橫,生老病死,再正常不過,況且……”他垂下眼簾,“我身體撐不了那麽久。”

載濁伸手將司馬致耳邊的亂發撫平,他原本的聲音低沉冷淡,不辨喜怒,可現在的話卻極為溫柔,像山巔的雪融為春水:“你還年輕,不能困在道觀一輩子,這裏過去曾是個繁華的小鎮,現在卻已經荒無人煙。”

“哦。”司馬致硬邦邦地回答,拒絕與載濁就著這個話題聊下去。

載濁苦笑:“六百年前,這裏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戰爭,那場戰爭屠殺了周遭所有居民,國君不作為,將軍困守山坳,最後隻能以身殉國,葬身於此,屍骨都隻能草草掩埋,看見那條江了嗎?”他指向坐忘觀山下那條浪花翻滾的江河,“將軍死後,百姓遭屠,河道都被屍體填滿,江水都變成血紅。”

“當年天師在這裏修築坐忘觀,就是看上這裏充盈的煞氣與血氣,”載濁低聲歎息,“這裏又繁華過一段時間,等天師逝世,他麾下徒弟們也走的走,散的散,這座道觀就又荒蕪了。”

“那載濁,你又為什麽來這裏?”司馬致說。

載濁望著朗朗晴空,茫然道:“我十歲時,偶然從家中長輩口中聽說這裏,從那時起我就想來這裏,”他看著掌心的紋路,“我好像在這裏落下了什麽東西,可一直找不到。”

“但是撿到你之後,我都好久沒想起過這件事,”載濁忽的一笑,“可能你就是我落下的東西也說不定。”

司馬致一愣,心頭掀起驚濤駭浪,他抓住載濁的手腕,咽了口唾沫,說:“載濁。”

“怎麽?”

“我……我其實記得一些我從哪裏來……”他艱澀道,神情難過,“你撿到我時,我一身縞素,你還打趣我說,我像是從墳墓裏爬出來的一樣。”

他看著載濁漆黑的眼眸:“你其實說對了,我就是從墳墓裏爬出來,所以才會一身縞素,而我的墳墓,就在那棵桂樹下。”

……

路易醒來時,白虎就臥在他身邊打盹,腦袋擱在厚實的爪子上,滿身金色的桂花。

他恍如隔世,怔怔地凝視麵前那汪寧靜的湖水,捂住自己的胸口深呼吸,他說:“貓先生。”

白虎抬起頭:“嗯?”

“這桂花樹與我有什麽聯係?”他起身走到樹邊,撫摸它粗糙的樹皮,掌心粗糲的觸感讓他愈發清醒,“狼人部落的桂樹,是司馬致所贈,祖宅的桂樹,是善逝贈予路家,那廣都中學的桂樹是舅舅親手種下,夢裏的我說,桂樹與我靈魂相連。”

他扭頭看著白虎,鏗鏘有力道:“我有四段截然不同的人生,死了三次,桂花枝生長在我的墳前,我的墳墓,就在紅蓮道。”

路易回到白虎的身邊,雙手托住白虎碩大的頭顱,盯著他金色的眼眸,一字一句道:“貓先生,我是司馬致時你成為載濁守護著我,快想起來吧,你能想起來。”

陸吾愣住了,神魂翻江倒海。

是了,其實並非是他不能想起,而是他不願想起。那次藏書閣,他已經看見了那卷都廣誌,魂魄欲裂,所有前塵盡數歸巢。

他想起了一切,也逃回了昆侖墟。

最開始的失憶,是過去一千年中,他神力大減,又因路易提前誕生打破長眠,耗費的神力並未恢複。可現在的失憶,卻是他將記憶封印,等待塵埃落定後再重新解開。

他看著麵前活蹦亂跳的路易,腦海裏卻不斷回旋他在自己眼前化為飛灰的一幕幕,即便相隔千年,仍能感受到那股刺心裂肝的疼痛。

於是他選擇了封印,隻留下和善逝有關的些許。

路易看見白虎身上光芒大盛,驚天動地的虎嘯撼動群山,響遏行雲。路易向後倒去,撐住柔軟的草地。虎嘯聲中飽含痛苦與悲意,明明是手握毀天滅地之力的昆侖神君,卻隻能一次次看著所愛在眼前消逝,哀痛欲絕。

無與倫比的威嚴從白光中不斷傳來,昆侖君誕生於天地混沌,建木初長時,他的威嚴橫掃一切、所向披靡。周圍狼嚎此起彼伏,路易咬咬牙,他頂著這股威壓猛地往白光中撲去,摟住一個堅實的軀體。

“貓、貓先生?”白光中,陸吾銀發白袍,廣袖袍角都有玄色滾邊,並無太多表示尊貴的圖案或飾品,他本身,就最為尊貴。

陸吾伸手攔住路易的腰,把他緊緊按在自己懷中。

“我回來了。”他輕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