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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的男人,清澈的湖水,威武美麗的白虎跟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轉過,路易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在記憶中遨遊,卻沒法醒過來。眼前景色漸漸模糊,青山綠樹如潑墨畫一般慢慢浮現,他看見了一株高大的桂樹,與先前所見,一般無二。

司馬致仍是少年模樣,一襲深衣,布料也是樸素的粗麻,他攏住袖子,仰頭端詳樹冠。正是秋天,樹梢堆滿一簇一簇,金雲般的桂花,幽幽的香氣不斷襲來。司馬致幾乎要醉倒在桂花香中,永遠睡去,不再醒來。

——他的墳墓就在這裏。

“阿致!”載濁的呼喊聲如落湖石子,打破山林的寂靜,林中山鳥撲棱棱地振翅飛起,司馬致霎時清醒。

他連忙扭頭,四處張望,卻怎麽也瞧不見載濁的影子。他心頭登時湧上一股難言的情緒,有些慌亂,也有些心虛。他也扯著嗓子喊:“載濁!我在這裏!”

“你在哪裏?”載濁聲音愈發近了。

司馬致東張西望,發現身邊並沒有什麽特殊的標識,鼻子裏灌入濃鬱桂花香,風乍起,一樹桂花落英繽紛。司馬致福至心靈,繼續叫道:“在桂花樹下!你聞得到香味嗎?”

載濁怒氣衝衝:“你站著別動!我來找你!”

司馬致老老實實地在樹下半蹲著,抱住膝等待載濁來尋他。

約莫一盞茶時間,載濁終於出現在他的視野裏,渾身衣服都山間的枝葉劃破,露出裏麵的完好無損的中衣。司馬致咽了口唾沫,用手抱住腦袋,閉著眼睛道歉:“對不起!我不該來這裏!”

載濁正想訓斥他,冷不丁聽見他略帶哭腔的認錯,登時氣笑了。

“你倒是知趣,都不知道我多擔心你,”載濁說,“你的那隻雞崽呢?”

司馬致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載濁蹲下來,檢查司馬致渾身有沒有哪裏受傷,一麵檢查,一麵訓他:“我就離開那麽一會兒,你就到處亂跑,看來以後我要拿一根繩子得你栓起來。”

司馬致軟軟地說:“你栓啊。”

載濁冷哼一聲,狠狠地點他鼻子:“你還是把嘴閉上比較好。”再三確定司馬致沒有受傷,載濁才放下心來,他也累得慌,為了找這個不省心的小家夥,他剛回道觀,就又急匆匆地漫山遍野地奔跑,饒是他也精疲力盡。

司馬致自知理虧,便可憐兮兮地揪住男人的袖子,“載濁,我們在這裏睡一晚,明天再回道觀。”

載濁答應了。

夜裏,司馬致靠在載濁的肩膀上呼呼大睡,看起來沒心沒肺。載濁卻怎麽也睡不著,他抬頭看著繁星密布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麽。突地,一道金色的光點出現在空中,不過眨眼時間,就變大數倍。

載濁下意識就要抽劍格擋,卻看清金光的真麵目。

金色的小鳥兒親熱的撲上來,在載濁肩上蹭來蹭去,活像個歸家的小孩兒。載濁一身殺氣頓時消弭,他無奈地撫摸鳥兒漂亮的羽冠:“你怎麽跟阿致一樣,總愛嚇唬人。”

小鳥發出清脆悅耳的鳴叫,飛上桂樹枝頭,一樹繁花簌簌作響,無數金桂飄然落下,一朵桂花悄然落在載濁掌心,幽幽桂香,在夜空中被風攜去四麵八方。睡在他膝上的司馬致仍未醒來,漆黑的長發上卻落滿金色的桂花,更襯得他唇紅膚白,載濁一時怔忡,心頭鼓噪。

他竟然對自己撿來的這個小孩……動了心。

“司馬湛啊司馬湛,你三十多年白活了嗎?”夜裏,似乎隻有桂樹聽見他的喃喃自語。

第二天醒來時,司馬致發現載濁眼下青黑,他擔憂地跟在載濁身後打轉:“你昨天晚上沒睡好嗎?要不然我們再歇一天,修整好再走。”

載濁拉住這個亂轉的少年,沒好氣道:“再歇一天,我就餓得走不動路了。”

司馬致愣了愣,大聲說:“那我就背你回去!”

“你背我?就你這個小胳膊腿?”載濁嫌棄地瞥了一眼少年瘦削的身材,“你這幾天吃飯沒?”

司馬致偃旗息鼓,他不敢告訴載濁,他什麽都沒吃,還是活蹦亂跳的。

載濁隻以為這家夥隨便把午飯對付了過去,恨鐵不成鋼,輕輕地敲了敲司馬致的腦袋:“好好吃飯,不然你一直這麽瘦,風一吹就倒。”

桂花樹上傳來鳥兒嘹亮的鳴叫,比平時高亢不少,像是在附和載濁的話。司馬致嘟起嘴,不滿地抱住載濁,在他懷裏蹭腦袋:“不許說了。”

載濁呼吸一窒,連忙把司馬致推開,氣息不穩道:“你都快弱冠了,別這麽黏人。”他深深地吐息,把心裏那把燎起來的火澆滅,“我這次回來,給你帶了九章算術和四書五經,怎麽也得學會寫字,你住在道觀,可不能連字都不會寫。”

司馬致冷不防被推開,莫名覺得委屈,緊接著又聽見載濁要他學會讀書寫字,他正難過,能讀書的喜悅被衝淡不少,隻能悶悶地答話:“哦。”

載濁看見司馬致低垂的眉眼,心頭酸澀一閃而過,他狠下心腸,決定要與這孩子拉開距離。他已經三十歲出頭,眼看以後就要在道觀孤獨終老,但這孩子不行,他應該看一看更廣闊的世界,而不是與他一起在道觀中與世隔絕。

載濁輕咳一聲:“回去得弄些樹皮什麽的造紙,我沒把書帶回來,得寫下來才行。”

他話音剛落,桂樹震顫不休,轟隆一聲巨響,一大根樹枝猛地砸了下來。載濁抱住司馬致往外撲去,險險躲過。他心有餘悸地回頭望去,漫天桂花飛舞,金色的鳥兒在砸下來的樹枝上蹦來蹦去,龐大的枝葉襯得它無比較小。

司馬致縮在載濁懷裏,心跳的很快,載濁的氣息把他緊緊包裹起來,即便方才差點就被樹枝砸到,他還是歡喜不已。他悄悄地抱住載濁的腰,努力裝作害怕的樣子:“怎麽了?”

載濁用手護住他的後腦勺,“沒什麽,可能是你那隻雞崽子搞的鬼。”

金色的鳥滿臉無辜,啾啾直叫,翅膀扇得羽毛亂飛,大有要撲上來撒嬌的樣子。司馬致正坐在載濁懷裏,滿腹心思都在載濁溫暖的臂彎中,壓根顧不上某個疑似罪魁禍首的家夥。

“該回去了。”載濁將司馬致從自己懷裏拉開,一本正經地說。

驟然從暖和的懷抱裏離開,司馬致悵然若失,金色的鳥找準機會撲上來,舒舒服服地窩在司馬致臂彎裏,一身羽毛暖烘烘的,像個小太陽。

“載濁,你給它起個名字好不好?”司馬致快步追上走遠的載濁。

“你想要什麽名字?”

“我也不知道,”司馬致把這隻擁有金羽毛的華美鳥兒舉起來,正好遮住清晨溫吞吞的太陽,“你看,它像不像太陽。”

“那就叫陽離吧。”

“哎?為什麽?”

“天式縱橫,陽離爰死,”載濁吟道,“大鳥何鳴,夫焉喪厥體?”

司馬致似懂非懂:“什麽意思?”

“天道有常,此消彼長,陽氣離散便會斷絕生機,”載濁伸手揉了一把金色鳥兒漂亮的羽冠,“既然你說它像小太陽,那就叫它陽離。”

司馬致歡喜道:“這個名字好聽,那就叫陽離。”

陽離鳥從司馬致手裏掙脫出來,揮舞雙翼直上雲霄,它引吭高歌,悅耳的鳥鳴悠悠落下,司馬致與載濁伴著陽離的鳴叫,平平安安地回到了道觀。

回到道觀後,已經是傍晚,載濁摘了些野菜山菇,和路上捉來的野雞一塊燉湯,兩人唏哩呼嚕地吃完湯,便上床睡覺。載濁累極,沾枕即眠,司馬致卻怎麽也睡不著。他睜著眼睛看地上月光如水一般流淌,突然聽見門外陽離啾啾鳴叫。

他們二人睡在大通鋪上,司馬致悄悄回神一望,載濁睡得極沉,他略略放心,便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吱呀一聲推開門,門外陽離鳥盤旋不落,尾羽上有火光綻放。

“陽離。”司馬致掩上房門,小聲呼喚。

門外繁星閃爍,陽離尾羽在夜空中比星辰弦月還要明亮,它翎羽、尾羽上有金色的火焰,仿若神話中的金烏。聽見司馬致的呼喚,陽離猛地衝了過來,火焰在夜空中留下一道道絢麗的弧光。流雲悄然遮住天空中的弦月,天地頓時暗了下來。

司馬致手忙腳亂地將陽離抱住,他不小心碰到陽離尾羽上的火焰,卻絲毫沒有燒灼之感。

“陽離,你到底是什麽鳥啊?”司馬致雙手托住陽離,鳥兒暖呼呼的小身子靠在司馬致懷裏,驅散夜裏的寒氣。

陽離直起脖子,左右張望。

“你在看什麽?”司馬致話音剛落,就看見一團漆黑的東西從天邊呼嘯而來,猛地砸在廂房前的空地上,霎時灰塵滿天,司馬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背靠門扉,心有餘悸地看著那團東西,抖抖索索,一臉震驚,“這是……這不是掉下來的桂花樹枝嗎?”

翌日清晨。

載濁起床時,掃了一眼旁邊的被窩,司馬致慣愛賴床,可今天那團被子裏卻沒人。載濁爬過去,用手探了探被褥溫度,早已變得冰涼。

看來阿致已經起床很久了。

他推開房門,一眼就能看見房前空地上的龐然大物——桂樹枝。司馬致抱著陽離,蹲在桂枝旁邊,一臉好奇,在桂枝葉子上摸來摸去。縷縷桂花香隨風飄散,載濁驚訝,快步走去,“阿致,這桂花怎麽回事?”

司馬致仰頭回答:“昨天晚上忽然就自己飛過來,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