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鼓點聲敲在傘上,路易睜開眼睛,恍在夢中。

“醒了?”陸吾關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路易慢慢收拾好心情,將桂樹下憶起的往事收攏在心底。他手指動了動,摸索著握住陸吾溫熱的手掌心。

路易嗓音幹澀,甚至有些難聽:“貓先生,我夢見善逝死前的事情。”

路家頭一個狀元便是路漫,字克己,號積翠居士,又自號桂花翁,從他成為狀元開始,仕途就一帆風順,堪稱平步青雲,官至宰相,又授予太師頭銜。

路易對曆史並不感興趣,也從未真正了解過自己這位開天辟地的先祖。他從微末中爬起,得貴人相助,發奮讀書,一口氣考到京城,狀元及第。鹿鳴宴上,俊秀的狀元得到當朝宰相鄭勉青睞,將自己的女兒招搖許配給他。

招搖博覽群書、知書達禮,性子溫柔,常指點路漫為官之道,路漫將她視若至寶,婚後路漫隻有這麽一位妻子,沒有妾也沒有通房丫頭。兒女雙全,夫妻生活也極為美滿,白頭偕老。即便放在現在看來,也是不折不扣的人生贏家。

路漫曾稱,他一生最愛的隻有兩個,一個是招搖,一個還是招搖。

路漫有個奇怪的愛好,便是侍弄桂花。他所說的招搖,一是指愛妻,另一個便是指桂花,桂花又稱招搖。就算上朝,他懷中都會揣著一小根桂枝,就算皇帝問他,他也不說原因。

他年老後,也不愛弄權,沒事就在家裏捯飭金桂。在他狀元及第那年,年輕的小皇帝也才登基,如今路漫已過花甲,皇帝也一同老去,幾十年的君臣之情,讓皇帝對這一心養老的老家夥非常寬容,便給了他一個太師的虛職,俸祿照領不誤,偶爾被請入宮中商議政事,卻沒有年輕時那般忙碌。

路漫得以將更多的時間放在桂樹上,甚至還寫了揮墨寫下數篇桂賦,來讚美桂花。一到秋天,京城裏裏外外似乎都能聞見桂花的香氣,路漫也因此得了個“桂花相公”的諢名。

路漫百年後,他的孫輩將他的骨灰與珍愛的桂樹一起帶回故土,種在廣都。

合上史書,路易隻覺招搖這個名字似曾相識。招搖,乃北鬥星上搖光別稱,杓端兩星之一,一內為矛,招搖。

已經翻過年,到了正月,廣都下起細細密密的春雨,比夢裏那場瓢潑大雨來得溫柔許多。善逝將印章與桂枝贈予路漫時,並未料到路漫之後當真會蟾宮折桂,他隻是不想讓桂樹與那些書與他一樣,永墜冥土,直至腐朽。

桂枝護佑之地,無憂無慮。他能轉世並非巧合,司馬致收留的維克多、善逝贈書的路漫,冥冥中牽到一起,才有他路易的誕生。

陸吾化為白虎,臥在地毯上打盹,粗大有力的尾巴甩來甩去,九尾如影隨形。路易躺在它身上,枕著柔軟的肚子,不自覺地撫摸陸吾身上的白毛。陸吾被他摸得渾身發熱,尾巴不輕不重地打在路易手背上,悶聲說:“別摸了。”

路易從善如流,收起手爬起來盤腿坐好。

“我們去阿柳家,”路易道,“怎麽也得把這件事搞清楚。”路易素來是雷厲風行,更換衣物,當他在玄關換鞋時,忽然聽到敲門聲。路易疑惑,他在貓眼處看了一眼。

門外站著一位黑發白衣的女子,漆黑的長發挽起,發上插著一支袖珍白傘,露出天鵝一般漂亮的後頸,看起來古典而優雅。

“雪靈?”路易打開門,對雪靈的到來極為驚訝。

雪靈眼睛一亮,微微欠身:“妾身來歸還將軍您的佛鍾。”她垂眸,從袖中取出佛鍾,一手托著,恭恭敬敬地遞給路易。

路易接過後,困惑道:“你的寒氣有抑製的法子了?”

雪靈抬頭,眉目舒展,倒是比以前蹙眉憂鬱的模樣還要美麗:“是的。”她笑了起來,“雲中君將我變作凡人,也可同凡人一樣,轉世輪回。”

“你不後悔嗎?”

“將軍,妾身很羨慕凡人,”雪靈輕聲說,她纖長的眼睫半垂,遮住黝黑的眼眸,“妾身自誕生起,隻能終日在冥土遊**,幫九陰君做過不少惡事。”

她抬頭望著路易,笑意盈盈,眼帶淚花:“將軍還未記起往事,但妾身卻心知肚明,您遭受這麽多磨難,都是妾身為虎作倀的後果,未塵君說,妾身曾助您逃出生天,卻也害您在冥土遭受五百年折磨,也讓謝柳生陰差陽錯地誕生,合該魂飛魄散。”

路易愣在當場,隻能看著雪靈嘴唇一張一合,他著急道:“你、你、若是你魂飛魄散,那陳逸仙怎麽辦?你還能活過來嗎?”

“功過不相抵,”雪靈說,“陳逸仙與我的相遇隻是一場陰差陽錯,薛無瑕這個人本身也不存在,他有更好的姻緣在等著他。”

路易渾身一顫,忽然發現肩上積起白雪,左右環視一周,他竟不知何時來到雪山之巔,目之所及盡是翻湧的雲海。雪靈身上衣服已經變成了素白的深衣,一頭漆黑如墨的長發在風中飄揚,從裙擺開始,漸漸化為飛雪。

“我所作的惡,讓我魂飛魄散,我所作的善,讓我有重生的一絲希望,”雪靈淡淡地說,眼淚剛從眼眶中流出,就變成細碎的雪。路易眼前倏地閃過雪靈背著他在石蒜花海中奔向建木的場景,他一怔,伸手想要拉住雪靈的手,可什麽也碰不到。

雪靈衣袖變為飛雪,漸漸向上蔓延,她含淚道:“將軍,謝謝您,也請您帶給他逸仙一句話,對不起。”其實,我隻是將他當成了同您一樣的兄長,卻因不懂感情,讓他錯付一腔深情。

一陣狂風猛地襲來,雪靈徹底化作飛雪,扶搖而上,飛向天際,散落在千嶂雪山、萬裏雲海裏,再也找不見一點點和雪靈有關的蹤影。

“雪靈。”

“未塵君。”

“我知道你本性善良,把致帶去建木,看見那棵樹了嗎?到那棵樹下,你就自由了。”

“您相信妾身?”

“你覺得你值得我的信任嗎?不要說廢話了,致的靈魂已經撐不了太久,把他冰封住,帶去建木,那裏有一隻白虎,他會幫你們打開通往人間的通道。”

“我要回來陪您。”

“傻姑娘,說不定這次我就陪著九陰君同歸於盡了,他馬上就要醒了,你快走!”

無數沒頭沒尾的對話灌進他的腦海,路易一個踉蹌,差些跌倒。門外空無一人,唯有地上那隻佛鍾昭告著方才雪靈的確來過這裏。白虎踱步而來,叼起佛鍾,小心翼翼地放在路易手中,毛絨絨的大腦袋湊過去,輕柔地舔了舔他冰冷的臉頰,無聲地安慰他。

“我剛剛……”路易喃喃自語。

“雪靈走了,”陸吾道,“來見你,歸還佛鍾,是她最大的心願,心願已了,自然魂飛魄散。方才你所見的雪山就是昆侖墟,那是她覺得最安全的地方,身化幻境,魂化飛雪。”

“所以阿柳才會醒過來?因為雪靈沒了,靈魂自然沒法繼續冰封?”路易摸著自己的胸口,還是無法從方才親眼所見的景象中回過神來。

雪靈說自己做過的惡太多,讓他在冥土遭受五百年的折磨,也讓謝柳生誕生。他隱隱觸摸到真相的線索,卻不敢去證實。路易想起自己的初衷,連忙奪門而去,前往謝柳生縮在的樓層。

到達謝柳生的家時,路易心髒狂跳,陸吾緊隨其後,變作狸花貓蹲在他的肩頭。路易握緊手裏的佛鍾,敲響了謝柳生家的房門。

他聽見腳步聲漸漸變大,吱呀一聲,房門打開,門後是謝柳生驚訝的麵孔。

“易先生?”

謝柳生氣色不錯,比之前紅潤許多,雙眸湛然有神。他連忙把路易迎到家中,愧疚地說:“之前麻煩易先生了,又照顧我,又安慰我爸。”

“舉手之勞,”路易盯著他,正色道,“你還頭暈發燒嗎?”

謝柳生一愣,搖頭笑道:“這倒沒有,忽然就好了起來,不過,”他的神色忽然傷感起來,“阿花還是沒有回來,我爸跟我說,阿花自己飛走了。”他取出一盒竹葉青,涮杯泡茶,一氣嗬成。

“易先生。”他將茶杯遞給路易。

室內並不算暖和,一杯滾燙的熱茶簡直能讓人熨帖到心裏去。路易捧著茶杯,欲言又止。

“怎麽了?”謝柳生疑惑地抬眸,“易先生有心事?”

“阿柳,其實我知道阿花去哪裏了。”路易剛想開口,突然聽到一聲淒厲的貓叫,下一秒,胖灰狸一下撲了過來,路易一時不察,連人帶椅子一起摔在地上,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