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澹川栽種桂樹完全是突發奇想。

祖宅的桂樹經曆不知多少光陰歲月的洗禮,那時候路易也就十來歲,路澹川喜愛在庭院中和下午茶,某次閑聊時,他隨口提到一些有關桂樹的傳聞。

廣都路氏在當地赫赫有名,頭一位狀元誕生於千年前,少有人知,那位狀元險些沒書讀。路氏能崛起,得益於許多聲名顯赫的世家在百年戰亂傾軋中逐漸衰落,青黃不接的時候,那位狀元捉住機會,才將路家壯大、發展起來。

路澹川說,最開始路家那位狀元家中窮困潦倒,空有聰明的腦子,卻無書可讀,紙筆比油糧貴,寒門弟子尚且有飯可吃,他卻落魄得揭不開鍋。

家中父親好賭,把家財敗光,未來的狀元窮得連飯都快吃不上,更別說買紙筆讀書了。士農工商,商為最低,在那時候一旦從商就基本與仕途劃清了界限。百善孝為先,路家先祖既沒有辦法與父親斷絕關係,也不想把自己活活餓死,便隻好忍痛放棄仕途,從商賺錢,先填飽肚子再說其他。

所幸他遇到一位善人,贈予他桂枝與書籍。科舉應試及第,又有蟾宮折桂的說法。先祖感激涕零,將桂枝種下,發奮讀書,終成一代名臣。

種下的那棵桂枝,就是祖宅裏的那棵桂樹,而《九章算術》就是贈予書籍中的一本。如今彈指一揮間,也已有千年。

思緒回籠,路易注視著在風中沙沙作響的桂樹樹冠,心想,他怎麽能把這些往事忘記呢?

路易開蒙就是在九峰書院,路澹川當初會種下桂花樹,就是想要將桂樹的福氣一並帶到書院,福澤更多的讀書人。

“九章算術……”路易喃喃道,“那是善逝贈予路家。”

也就是說,那個善人,就是善逝。祖宅與眼前這棵桂樹,都與善逝,息息相關。如今桂樹成了妖,卻不知道真身遠在何方。他自以為已經將善逝的記憶找回大半,可直到現在才發現,他所知仍太少太少。

從學校回家,路易心累、身也累,倒頭便睡。陸吾化作白虎,將他圈在自己懷中。窩在白虎溫暖的懷抱中,路易這一覺睡得很香。他醒來時,就到了該出發的時刻。

他再三檢查房中有無落下的東西,確定無誤後,才提起小行李箱,關閉電閘,灰狸貓抱起來,離開他居住許久的小屋。

飛機上,由於昨晚一覺睡得太飽,他再睡,就睡得不太安慰,總是半夢半醒。直到飛機落地,他都不曾真正睡著。下飛機,取行李,路易腳步虛浮,摁著額頭,頭疼得慌,有些緩不過來,約莫是睡得太多太久。陸吾輕巧地跳到他肩上,小聲問他:“還好嗎?”

“還行,”路易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先去酒店洗把臉,休息一會兒,”

出機場時,路易迷迷糊糊,飛機上又多是趁著放假出國旅行的遊客。在前往酒店的路上,透過車窗打量街景,街邊行人少有黑發黑眸,發色各異,路易這終於才有一點身處異國他鄉的真實感。陸吾爪子放在窗沿,人立而起,尾巴興奮地甩來甩去,目不轉睛的看著向後掠去的街景,似乎也很好奇。

路易抱著他悶笑,調侃道:“貓先生,你見過上帝嗎?”

陸吾雪白的胡須微微抖動,他爪子搭在路易手背上,衝著路易喵喵叫了幾聲,聲調又軟又綿,琥珀一樣的貓眼圓溜溜,聽不出是撒嬌還是生氣。

“也不知道會不會看見天使、惡魔什麽的。”路易嘀咕,收起手臂,把陸吾抱得更緊了些,狸花貓溫熱的身子大大緩解了他的焦慮,讓他在陌生國度不安感漸漸消弭。

路易把腦袋擱在狸花貓的小腦袋上,舒服地直歎氣:“真想快些塵埃落定。”陸吾尖尖的貓耳朵轉了轉,爪子安撫似的刨了刨他的袖子。

即將和老爹見麵的喜悅讓他沒多少時間去傷春悲秋,反正他再怎麽想,也不可能瞬間把所有事情都解決,還不如好好享受,走一步看一步。

維克多雖然是法蘭西人,或者說法蘭西鬼,可路易卻不曾踏足過此地。他這百年間都固守在廣都,或許會旅遊,時間卻很短,或許他人還未意識到、靈魂卻告訴他,他早已踏遍萬水千山。

在酒店稍作休整,路易劃拉著地圖,將日用品備齊,便懷抱狸花貓、手提牛皮箱,向維克多居住的小鎮前行。

維克多居住在南阿爾卑斯山山麓,位於法蘭西東南部,靠近地中海,附近最負盛名的便是格拉斯小鎮。由於吸血鬼的身份,維克多常常離群索居,在荒無人煙的地方長住,他不同於路易這個半吊子,是一個實打實的吸血鬼,隻能以血液為生,不摻半點虛假。

“普羅旺斯,”路易看著維克多之前發來的地址,忍不住樂了,“旅遊勝地呀。”

格拉斯是最負盛名的香水之都,也是,維克多成天靠玫瑰精油或者香水賺錢,怎麽可能沒點渠道。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大巴,路易頭暈眼花,說來慚愧,他好歹是個傳說中的吸血鬼,卻暈車。

眼冒金花地在原地蹲了許久,路易才提起精神打量眼前這座小鎮。Grasse,格拉斯,這座小城傍山而建,地中海濕潤的海風吹拂在這片大地上,彩色的小屋鱗次櫛比,從山頂蜿蜒密布至山腳,窄窄的小路串起精巧的房屋,空氣中飄**著濃鬱的花香。

然而這裏並非路易的目的地,維克多居住的地方聚這裏還有幾十裏路。背靠阿爾卑斯山,眺望蔚藍的地中海,維克多的小日子過得相當滋潤。

所見盡是無垠的花田,恍惚間路易甚至覺得看到了廣都那片遼闊的玫瑰花田。屬於中世紀的石頭了望塔佇立在花海間,如沉默的衛士,路易不過走了短短數米,便發現他幾乎要迷失在這醉人的花海中。

路易踏上陡峭的石階,漫步在小鎮的街巷中,鼻翼間都是濃烈的花香,肩上的陸吾便打了好幾個噴嚏。

“維克多說他會來接我們,”路易目光在櫥窗中的香水上一點而過,“貓先生,你想買些香水嗎?”

狸花貓苦著臉拒絕:“敬謝不敏。”

路易開懷大笑:“你就這麽不喜歡花香味?”格拉斯的房屋多是溫暖的紅色或黃色,他登高而望,能望見蔚藍的地中海,平緩起伏的青山,馥鬱迷人的芬芳慢悠悠地飄來,再多的疲憊都在花香中消弭無形。

狸花貓輕哼:“有什麽好聞的?想要花,揮手就是一大片。”

“可那就沒有親自打理出來的美了,”這個時節,格拉斯最美的玫瑰還未盛開,路易眺望著海岸邊大片大片盛開的鮮花,“貓先生,有上帝嗎?”

“有倒是有,不過並不是什麽全知全能的神,”狸花貓舔著爪子,“隻是一個悟道了的人而已,活過,但是早化成一抔黃土不知多少年了。”

海風撲麵而來,路易出神地望著高高的晴空:“就跟你說的釋迦牟尼一樣,悟道、傳承。”

一葉一世界,建木上的樹葉不知凡幾,驚鴻一瞥,便有億萬之多。它紮根於九幽冥土,鮮紅如血的赤水將它灌溉,它向上伸展,樹冠長到九重天闕,與神共處,枝丫縫隙有鳳鳥棲息,來自虛空的風吹拂著枝上羅葉。

“每個葉子都是不同的世界,世界有大有小,或許是宇宙洪荒,或許隻是天圓地方,界中人生於不同的土壤,孕育出不同的文化,說著不同的語言,甚至連能力都大不相同,”陸吾低聲說,風將他雪白的胡須與眉毛吹得不停顫動,“此界甚為寬廣,有萬千星辰,浩瀚無垠,就算在這片葉子中,你生長的這個文明也不過是滄海一粟,更別說與整棵建木上的樹葉相提並論。”

“聽著真讓人絕望。”路易笑起來。

“一個土地上誕生的神話有些記錄的是真實,有些是知曉了真理的悟道者,時間久了,領會了真理的傳承者便也成為神話。”陸吾側頭望來,“我能在億萬世界裏遇到你,實乃幸運。”

路易沉默片刻,還是傾身在狸花貓的額頭落下一個輕輕的吻:“這也是我的幸運。”

維克多趕來時,路易正百無聊賴地坐在階梯上和陸吾玩手掌遊戲。不得不說,把維克多不論在哪裏都是紮眼的存在,路易一眼就看見了他。

“小路易!”

“老爹,你終於來了,”路易在街上晃悠了半天,早就饑腸轆轆,急需美食拯救,花香馥鬱,可惜沒法解餓,看見他爹,不禁熱淚盈眶,提著行李箱就大步跑下陡峭長階,“先帶我去吃飯吧!”

陸吾邁開四條腿,緊跟在路易身後,也飛快地躍下台階。

維克多心都提到嗓子眼,看寶貝兒子跑這麽快,他連忙上前幾步,把興奮的兒子按住了:“慢些,咱們這就去吃,怎麽這麽著急,摔著了怎麽辦?”

路易:“太餓了,下飛機後就沒怎麽吃。”

維克多心疼地揉了揉路易柔軟的頭發:“我給你的羊羔血呢?”

“早就喝完了,”路易俯身把陸吾抱起來,“還有貓先生,老爹,你還記得他嗎?”

維克多盯著眼前這隻看似無辜可愛的灰狸貓,不滿地冷哼:“我想起你是誰了。”

路易驚訝道:“你知道貓先生?”

“當然,”維克多意味深長的笑了,“在我還小的時候,就知道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