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的日子不算難熬,司馬湛這個道士當得也很隨便。司馬致成日跟著司馬湛跑上跑下,上山砍柴,下山打水,若是運氣好,碰上幾隻肥碩的野兔,還能開個葷打個牙祭。

“載濁,你多少歲了?”

今晚的夜空月明星稀,載濁突發奇想想要曬月光,美名其曰吸收精華。司馬致捧著一顆珠子,乖乖地跟出來。說是曬月光,其實就是架篝火烤兔肉,今天他們上山砍柴,捉到幾隻傻兔子,長得又大又肥,載濁三兩下就把它們捉住,丟進竹籠裏。現在竹籠正放在他的腳邊,籠子裏的兔子沒精打采,像是知道自己最終的命運。

載濁拿著把蒲扇,正大刀金馬地坐在一塊石上,不緊不慢地扇火,乍聽見這問題,他眨了眨眼睛,狡黠道:“修行之人不知年歲。”

司馬致發愣:“哦、哦。”

載濁見他傻乎乎的樣子,又大笑起來:“你怎麽什麽都信?你真有十九歲?該不會隻有三歲吧?”

“胡說!”司馬致氣鼓鼓道,“我快要弱冠了。”

“你捧著個石頭幹什麽?”載濁不再逗弄他,瞥見他手裏圓滾滾的小石子,隨口問,“想要孵蛋嗎?”

司馬致搖搖頭,“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但它是從我衣服裏翻出來的?”

“那衣服你還沒丟?”載濁拾起一旁的砍刀,開始削竹枝,“你小小年紀,怎麽一身縞素,看著多不吉利,活像是才從墳墓裏爬出來一樣。”

司馬致沒吭聲,他黑溜溜的眼睛專心致誌地看著載濁殺兔放血。載濁說其實沒錯,他就是從墳墓裏爬出來的。他是冥土歸來,重返人間的亡靈。可他也隻記得自己名為致,前塵一並忘卻,連自己多久死的都不知道。

“生氣了?”載濁抬眸。

司馬致連忙搖頭:“沒有。”

“把你這小石頭揣好,說不定能孵出小鳥來。”載濁打趣。

司馬致眼睛一亮:“真的?”

載濁信誓旦旦:“我騙過你嗎?”

三個月後的某天清晨,天還沒亮,司馬致就興衝衝地捧著一隻雛鳥奔到載濁床邊:“載濁,你看!真的孵出小鳥了!”

頭發亂糟糟的載濁單手撐床,眼神呆滯:“……”怎麽還真孵出小鳥了?

司馬致眼眸晶亮:“載濁,我們可以養它嗎?”

載濁掀開被子,坐在床邊,撓撓頭發,一口答應了下來:“當然可以。”

雛鳥生得跟雞崽沒兩樣,就是絨羽更偏向金色,沒過幾天,雞崽就跟吹皮球似的長大了好幾圈,載濁看著糧缸痛心疾首:“你這雞崽子太能吃了,讓它自己找蟲吃,自力更生!”

司馬致隻好每天都在長階上跑上跑下,早晨將它放再山門外,中午再把它帶回來。雞崽也很爭氣,每天都吃得飽飽的,就算載濁把黍米放到它眼前晃來晃去,也絕對不施舍一個眼神。

“載濁,它好像不是雞……”某個午後,載濁正在削竹子做籠子時,坐在他旁邊的司馬致冷不丁開口道。雞崽長得飛快,從尾羽就已經依稀能看見日後的華美。

載濁抬頭看了一眼那隻在地磚上踱來踱去的金色鳥兒,“哪隻雞出生三天就能吃空糧缸?”

司馬致瞪他:“不許翻雞崽的舊賬。”

“嘁。”載濁不屑地哼哼,他利落地編好一個竹籠,忽然問,“阿致,你想識字嗎?”

司馬致愣了半晌,驚喜道:“我可以念書嗎?”

“當然可以,好歹我也算出身名門望族。”載濁很少提及他的家室,隻說自己不學無術,不求上進,家中長輩要替他說親,娶一位大家閨秀。載濁一聽,嚇得連滾帶爬地就逃了,他祖父氣得暴跳如雷,派人就要把他逮回來。

“真的沒有問題嗎?”司馬致擔憂地問。

想起火冒三丈的祖父,載濁不禁有點心虛,不確定道:“應該沒什麽問題。”

載濁撂下這話後的第二天,就準備啟程。司馬致抱著長大的雞崽眼巴巴地望著載濁離開,自從他重返人間,除去最開始幾天,身邊都有載濁的陪伴。陡然沒了那個高大的身影,司馬致沒來由地傷心。

他站在長階盡頭,背後鬆柏森森,殿宇巍峨,可四下環顧,獨他形影單隻。

載濁不知道會離開多久,司馬致不願一個人呆在坐忘觀,他無所事事地在道觀枯坐一天,日升了,日落了,他抱著長大許多的雞崽胡思亂想。他想回到自己的墓前,找到一絲生前的蛛絲馬跡。

……

“你夢到了什麽?”

路易思維還有些遲緩,他眨了眨眼,後腦勺一陣鈍痛。他嘶了一聲,捂著後腦勺半坐起來。溫暖的燈光下,陸吾臉部輪廓鋒利的線條都變得柔和。路易恍神,一時間竟然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夢見了一個道士,”路易說,“他叫載濁。”

相彼泉水,載清載濁。司馬湛、載濁,路易看著身邊這個高大的男人,低低地笑了起來:“貓先生,你一直這麽溫柔嗎?”

“當然不,”陸吾回答得飛快,“我性格並不算溫柔。”

路易伸出手,緊緊地摟住陸吾,貼在他的耳邊說:“嗯,你脾氣挺壞的,還喜歡戲弄人。”

陸吾瞅著他,青年的發絲乖順地貼在耳邊,他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身上氣息全然是眷戀。陸吾便也伸手將他抱住,手掌扣住青年的腰背,形成保護的姿態,他不滿地小聲說:“我哪裏戲弄過你?”鼻間都是路易身上清淡微帶苦澀的味道,像極了草木清香。

陸吾自己其實也極為迷惘,毋庸置疑,他喜歡和路易待在一起,他也記起了與善逝相處的點點滴滴,可再想往前追索,卻什麽都記不起來了。他仿佛置身在迷霧中,手裏握著一條鎖鏈,他握住鎖鏈,看著鎖鏈一路向前,最後消失在茫茫迷霧中。他想求索,卻被無形的屏障阻擋,真相就在眼前,自己卻無法抵達的感覺,讓陸吾常常感到暴躁。

“你打算多久去西方?”

路易甕聲甕氣道:“總要準備準備,我還想順路去看望維克多,他都嚷嚷好久了,說我一點都不關心他,都不想主動了解一下老爹住的地方。”他惟妙惟肖地模仿著維克多的幽怨口氣,甚至連維克多那一點口音也一並模仿到位了。

“我恐怕沒法跟你一起,”陸吾在人間算黑戶,沒有身份證,不禁鬱卒。

路易笑著拍拍他臉頰:“你可以變成灰狸貓,我幫你辦個寵物托運。”

雪靈的寒氣名不虛傳,謝柳生的魂魄被冰封後,便停止了潰散。謝靈將謝柳生家門密碼告知路易,路易便每天都會到謝柳生家中看一看他的情況。謝柳生勤收拾,家中總是窗明幾淨,擺設裝飾都井井有條,以前還有雅致的屏風與曲水,可如今家的主人已經陷入沉睡,曲水幹涸,屏風也收起,謝柳生一手營造的幽靜已消失殆盡。

“阿柳,”路易低頭注視謝柳生沉靜的麵容,“或許等我找回記憶,就能找到救回你的辦法。”

謝柳生如今的身份尚不明確,他的情況也棘手,路易想要阻止他魂魄潰散壓根無從下手。一不知道為什麽潰散?二不知道他和建木到底有什麽關聯?未塵君謝生守口如瓶,不肯透露一分半點,身邊的陸吾也對此事絕口不提,他隻能寄希望於遺忘的回憶中有蛛絲馬跡。

“抱歉。”路易握住謝柳生的手,愧疚不已。

和沉睡的謝柳生告別後,路易便準備回家收拾東西,踏上前往歐洲的旅程。其實早在幾天之前,西奧多曾找過路易交談,詢問他是否需要自己的引領。路易說,趙青君父母忙於工作,恐怕還是需要西奧多的照顧,況且他還有別的安排,就不必再麻煩他了。

西奧多不再多說,留下一句若是改變主意再找他就好,便爽快利落的離開了。

在離開之前,路易特意去了廣都中學一趟。

師生們都已經放寒假,校舍空曠無人,正值暮冬,草木凋零,空氣中飄**著屬於冬日獨有的冰屑味道。高大的藍色圍欄早就被拆除,主幹道也加班加點地被修好,竹林中的小徑自然沒這種好待遇,那裏人跡罕至,學校也不打算再把圖書館打開,隻能任由那裏變成爛尾工程。

筆直的主幹道盡頭,就是那株高大的桂樹。

這株桂樹高約十米,枝葉深翠,在瑟瑟寒風中孤高不減半分。路易仰視樹冠,並沒有察覺到一絲妖氣,仿佛它隻是萬千樹木中再普通不過的一棵。

陸吾變作胖狸花跟在他腳邊,與他一齊抬頭向上看:“看來之前感受到的妖,並非是棵桂樹。”

路易默默地點頭,他不曾擁有善逝記憶時,隻聞到濃鬱的桂花香,在炫目的白光中看見桂樹挺拔的輪廓。現在想來,他看見的那棵桂樹,當真是眼前這株嗎?當年路澹川親自將這株桂花樹栽在此處,和菩提遙遙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