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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飯,維克多開著他那輛小破車把路易和陸吾帶回他居住的屋子。

維克多住處離格拉斯幾十裏,沿途都是花田,越靠近終點,玫瑰種類就愈多。路易卻無暇顧及這些繁花盛景,他啞聲問:“爸,你剛剛說的是什麽意思?”

“回去再跟你說,”維克多借後視鏡,瞟了一眼路易懷裏的胖灰狸,再次不滿地發出冷哼。陸吾蹲在路易的膝蓋上,看似氣定神閑,實則心亂如麻,他神魂受損,好多東西壓根就沒想起來,隻剩下模糊的輪廓。現在神魂雖然已經養好,可濕掉的記憶卻不一定會回來。

他頗有些心虛,他自己最開始是什麽性格,心裏還是有數。他分明記得,自己一百年前並沒有與維克多有過直接接觸,與路澹川訂下約定後,就又陷入沉睡,直到半年前才醒來,中間並沒有記憶斷層。

難不成是更久以前?

維克多在海邊修了一座石頭房,旁邊還立了一座高塔。與其說是別墅,不如說是燈塔。然而這裏並沒有港口,路易還是頭一次看見維克多居住的地方,他表情裂了,指著這個“房屋”,結結巴巴道:“爸,你就住這裏?你別告訴我這是燈塔?”哪個家夥會在這地方修個燈塔,修完才發現沒用,然後被他爹大搖大擺地住進來。

“就是燈塔,不過已經廢棄了,”維克多毫不留情地打碎路易的希望,他得意地挑眉,“是不是覺得特別居高臨下,從這裏看海看花看羊群,都很方便。”

路易無語凝噎,哭笑不得:“你開心就好。”燈塔空間夠大,維克多平日製香調香、萃取精油,都在這座龐然大物中進行。

路易轉念一想,便心平氣和了,他這位老爹向來不按常理出牌,他想象中他爹應該過著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房屋與格拉斯的大同小異,漆成溫暖的淺紅或鵝黃,屋前屋後都是廣袤的玫瑰花田。結果他爹直接杵了個燈塔在海邊。

這裏沒有基站,手機信號並不算太好,維克多平日與路易視頻聯係時,都會特意開車去格拉斯。路易把周邊環境打探清楚後,長歎一聲:“爸,真是辛苦你了。”

維克多平日裏放羊、種花,花季來時,再製香調香,其餘閑暇時間就是看書。在維克多的住處,到處都堆滿了書籍。木門一推開,濃鬱的玫瑰花香就蜂擁而來,手邊一隻鞋櫃,櫃上一束百合。正對麵的牆上掛著一幅肖像畫,畫中美人手捧玫瑰、垂眸淺笑,美得驚心動魄。

那是路易的母親,路心素。

察覺到路易的視線,維克多笑起來:“我前段時間畫的,怎麽樣?我對你媽媽一見鍾情,就是因為這個笑。”

路易點頭:“媽媽,很美。”

“快過來,這幾年我就在想你什麽時候會來主動找我,”維克多換上棉拖,“記得換好拖鞋,海邊還是挺潮的。”

路易依言而行,乖乖換上拖鞋,抱著灰狸貓,小心翼翼地跟在維克多身後。橘黃色的燈散發著溫暖的光,將房屋照亮。走廊兩旁都堆滿了書,書塔都快要頂到天花板,看起來搖搖欲墜。

年代久遠的木板踩起來吱呀吱呀地響,路易弓著背、輕手輕腳地穿過書林,一麵留意著書堆,一麵說:“爸,你沒有書架嗎?怎麽書堆的到處都是?”

“哎呀,書太多,書架也放不下。”維克多說著,不知從哪裏拾起一條雞毛撣子,隨手清理天花板上的蛛網,“好久都沒來這邊,呼,連蜘蛛都生好幾代了。”他打開窗戶,窗外就是蔚藍的海洋,能清晰地聽見潮起潮落,維克多俯身吹去窗台上的灰塵,塵埃精靈飛向大海,在午後的夕陽中翩翩起舞。

灰狸貓跳上窗台,陽光落到他灰色的皮毛上,活像是為他披上一層金紗。

“小路易,你就別進來了,裏麵亂,”維克多一馬當先,不知道鑽到哪裏去了。路易眼前堆滿各類書籍,留出一條一人寬的縫隙供維克多進出,路易隻好留在外麵,隨意揀了本來看。

書上文字扭來扭去,似乎是藏文或是蒙文,路易壓根看不懂。他故技重施,又挑了幾本,翻開一看,好家夥,每本書中的文字都不相同,維克多這些年也不知道學了多少種語言。路易嘖嘖讚歎,他爹總是能出乎他的意料。

陸吾半蹲在窗台上,凝望海潮,一雙琥珀色的獸瞳剔透如冰。路易學他趴在窗台上,枕著胳膊,側頭問他:“貓先生,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陸吾說,“我似乎在同一個地方,看過同一片海、同一片天、同一朵雲。”

路易笑道:“怎麽會?海天雲水總是在變。”

話語剛落,他就意識到,陸吾所說其實是他來過這裏。路易不曾擁有確切的回憶,卻也知道這的確很有可能。當年西羅馬的疆域囊括了地中海,這片土地,他們曾經來過。

陸吾仰頭看他:“你會記起來的,別皺眉,看起來像個老頭子。”

“你才最沒有資格說我,”路易一把將陸吾抱起來,捏著狸花貓雪白的爪子,惡狠狠地說。

維克多這時終於從書堆裏鑽了出來,捧著一個木盒,他動作放得很輕,唯恐將身邊的書堆碰倒:“看,就是這個。”

泡好紅茶,備好糕點,維克多將木盒放在路易麵前:“小路易,你知道我怎麽成為吸血鬼的嗎?”

“生來就是血族,以血為生,”路易端起茶杯,小口啜飲,“你告訴我的。”

陸吾仍舊維持著狸花貓的樣子,蹲在椅上,桌上紅茶冒著熱氣,維克多看了一眼,漫不經心道:“昆侖君,你還是變成人比較好,茶涼了就不好喝了。”說罷,他將視線投向海洋,口中卻說:“小路易,你想聽我的過去嗎?”

路易一愣,答道:“當然願意。”

“我生於十七世紀,你知道——那時這片土地上的統治者是波旁王朝,而我與那位太陽王是不折不扣的孿生子,不過很可惜,我是不被承認的存在,野史中中留下雖然我擁有讓人趨之若鶩的藍血,可我隻能以血為生,出生沒幾天就襲擊別人,吸食鮮血。”維克多輕描淡寫道。

“路易十四的確擁有一位孿生兄弟,鐵麵人的傳說倒是歪打正著,可惜與事實大大相徑庭,這個雙生子一開始就被拋棄,甚至路易十四年輕時自己都不知道有這麽個兄弟。”

維克多的描述不帶一絲情緒,沒有所謂的仇恨或怨懟,在他看來,吸血鬼的存在的確可怖,怪不得他們會選擇棄嬰。

“就這樣,出生後沒多久,我就被拋棄在遠郊,被我的養父撿到。我的養父名為維克多,也是個吸血鬼。”

在黑暗的中世紀,無名的吸血鬼在與教廷的生死搏鬥中戰無不勝,為自己取名維克多。東羅馬滅亡後,教廷隨之式微,變得奄奄一息,維克多流浪千年,早就在鬥爭中遍體鱗傷,他感到無比的疲憊,決心找個地方隱居。

維克多生於西羅馬帝國滅亡前夕,摸爬滾打中長大,因緣際會裏學得保護自己的招式。因小時候那段經曆,他喜愛鮮豔的花,也喜愛馥鬱花香。他來到了地中海沿岸,這裏是土地最肥沃、氣候最溫暖的地方。在阿爾卑斯山山麓住下,維克多開始四處搜尋花種,親自培育花海。

花海蔓延到海邊一個專做皮革的小鎮,維克多心生一計,決定於鎮民做生意。皮革臭味極大,而花香能將這臭味遮掩一二。漸漸的,維克多開始真正意義上擁有第一桶金。

維克多開始頻繁前往首都,那裏有最多的商人,最靈通的消息渠道,他想多賺些錢,為自己修個漂亮的大房子。哪成想,他第二次前往首都,就碰見了一個跟他一樣可憐的小家夥。

小家夥尚在繈褓,頭發是漂亮的白金色,除非割去頭顱,吸血鬼永遠不會死去。維克多看見他,像是看見了千年前的自己,脆弱可欺,在生死線上徘徊。若不是有貴人相助,恐怕也不能活到現在。為了確定嬰兒的身份,維克多抱著嬰兒,偷偷跟在棄嬰者身後,發現棄嬰者竟是王室中人。

維克多徹底放下心,回去的路上,他心情很好,甚至還悄悄地買了兩頭可愛的小羊羔,一起帶回了格拉斯。

“父親將他的名字送給我,用羊羔血將我喂養長大,他自稱花匠,最愛培育各種花卉,我所有種花製香的手藝都是他傳授給我,”維克多輕笑,“他喜歡讀書,珍藏著一本手記,寶貝得不行,總是翻來覆去地看,我又眼饞,總想知道裏麵寫了些什麽。”

小維克多長到五歲時,維克多終於攢夠了修房子的錢,請來工匠為自己蓋房子。在小維克多十歲時,房子終於修好了,說是房子並不準確,它更像一座高塔,佇立在海邊,向東方了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