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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夢。

路易第二天精神不振,起床後做什麽都提不起勁,腦子暈乎乎,走路也東倒西歪,好幾次都差點上演平地摔。

路光庭嚷嚷這要吃奶酪,在廚房裏翻箱倒櫃地尋找。路易失笑,喝完咖啡,醒醒神,就起身從冷藏櫃裏取出好幾個包裝精致的盒子。打開盒子,裏麵便是密封完好的奶酪,他把奶酪一股腦丟在中島上。

“我不大愛吃奶,你喜歡吃就盡量多吃些,”路易把奶酪袋子拆開,將裏麵的種類繁多的奶酪一一放在桌上,展示給路光庭看,方便他取用,“Louis平時跟倉鼠似的,就喜歡收集奶酪,這些都是他寄來的覺得味道頂尖的。”

路光庭從來沒真正見過Louis,他隻從別人的口中聽過有關Louis的隻言片語,看過民國時期的黑白老照片。現在那張照片還精心保存在路家老宅裏,照片上是漂亮的女人,俊美的男子,可愛的小孩,儼然是溫馨快樂的一家三口。

想到這裏,路光庭就開始惆悵,路易現在一本正經,常年麵癱,雖然跟他說話時也會有些表情,話也不算少。可終歸在他人眼裏,他就是不苟言笑,難以接近的性子。沒想到他小時候竟然那麽活潑,一張小臉上笑容燦爛幾乎可媲美陽光。

怎麽現在就麵癱了?路光庭痛心疾首。

他知道路易其實性格溫柔,但是那張一看就性冷淡的臉搞得他有時都不敢在路易麵前太過放飛,總覺得萬一自己玩太過,會被路易毫不客氣地教訓一頓。

路光庭將奶酪鋪在吐司上,再依次放上做好的煎蛋、培根和生菜,最後用刀沿著對角線一切,三明治便新鮮出爐。

書靈自然是不用吃東西的,路光庭把三明治放在盤子上,放在路易麵前,順嘴問了一句:“祖爺爺,你家貓吃東西嗎?”

路易咬下一口三明治,正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冷不丁聽見路光庭的問題,也不禁沉思起來。

他咽下三明治,扭頭問陸吾:“貓先生,你能吃東西嗎?”

陸吾眨眨眼睛,晨光盡數落進他琥珀色的獸瞳裏:“能吃。”

路光庭聽聞,果斷把一枚盛裝著三明治的骨瓷盤子推到陸吾跟前。陸吾埋頭看著三明治,許久沒有動作,路易失笑,取來長刀把三明治切成小塊,方便陸吾入口。路易看著零零碎碎的三明治,培根煎蛋都散落開,路易歎了口氣,道:“隻能這樣了,將就吃。”

貓的嘴巴是要小巧些,吃的也少,路易盯著陸吾的嘴,心道,要是換成白虎的樣子,恐怕百八十個三明治才能填飽他的肚子,一口一個,一口一個。

察覺到路易的視線,陸吾疑惑地看來:“怎麽了?”

路易搖頭:“沒什麽。”

吃完飯後,路易和路光庭便準備出門前往學校。陸吾吃完零散的三明治,抬起頭來,直視玄關,他察覺到另一股氣息,和路易很像,若有若無,似近似遠。

玄關處傳來關門聲,路易和路光庭都已經出門,屋子裏頓時隻剩下他一隻貓。

陸吾收回視線,垂頭凝視自己吃剩下的骨瓷盤,上麵還有吐司碎屑。他沉思半晌,用爪子刨了刨盤子,移動無果。雖然骨瓷餐具比起一般的陶瓷要輕些,可是想要毫發無損地移動盤子,對於陸吾的毛絨爪子來說還是太過困難。

陸吾左看右看,伸長了腦袋望著玄關,確定路易和路光庭不會忽然回來。他輕巧地躍下中島,在地上人立而起。一陣白光過後,中島邊的灰貓被一個高大的男人取代。男人一頭銀發,一襲白衣,正是變成人形的陸吾。

陸吾的指甲長而銳利,與猛獸真身的利爪如出一轍,他小心地拈起自己的碗筷,學著平時路易的模樣把開關撥開,笨拙地清洗盤子,然後將盤子放回餐具木架上。

他生得高大,一抬頭便不小心撞上掛在牆上的立櫃。

陸吾悶哼一聲,伸手撫摸自己的額頭,神君雖說有通天徹地之能,但是還是會有痛覺。他現在還身在凡間,受到的束縛比在昆侖墟、九山等地多的多,再加上失憶,感知都大大退步,更別說他現在還化作人形,比真身狀態孱弱許多——撞到立櫃還是會痛的。

他按著額頭,嘶嘶吸氣,慢吞吞地來到落地窗旁。

鳳棲江水波迂緩,緩緩地流淌在廣都城裏,他看著落地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廣袖寬袍,長發飄飄,還是紮眼的銀色,與周遭格格不入。

陸吾沉思半晌,回憶著路易平時的衣著打扮,掐訣也給自己換上一樣的白襯衣和黑西褲。

至於頭發那就沒辦法了,這頭發顏色是他的皮毛顏色,怎麽也不可能改變。變成貓時是灰色,純粹是因為貓的體型太小,黑白兩色雜糅在一處,混成了漂亮的灰。

陸吾盯著落地窗上的自己,總覺得不太對勁。

忽然,從玄關處傳來一陣嘀嘀聲,陸吾猛地轉頭看去,發現家中大門漸漸推開。

他立刻變回狸花貓的模樣,無聲無息地鑽到沙發的靠枕後麵,隻露出一雙眼睛,眼眨也不眨地盯著玄關處。

“小路易?”

一個低沉醇厚的男聲響了起來,緊接著是走動聲,男聲嘀咕:“不在家嗎?”

隨著腳步聲愈來愈大,來人總算露出真容。

他和路易長得很像,眉眼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眼窩深陷,鼻梁高挺,皮膚蒼白。但這人比路易高了半個頭,金發燦爛如陽光,眼眸像是珍貴的翡翠。即便他沒什麽表情,也看起來深情款款。他那雙祖母綠的雙眼,天生便憂鬱多情。

一看就是個老外。

與路易身上略帶苦澀的茶香不一樣,這人身上帶著一股馥鬱濃烈的香氣,夾雜著淡淡的血腥味,是路易喝的羊羔血的血腥味。

陸吾皺皺鼻子,一眼就看出此人與路易的關係。

正是路易口中的louis。

“忘了今天是工作日,”Louis站在客廳與廚房的交界處,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老了就是記性不好。”

他長歎一口氣:“本來還想給小路易一個驚喜。”

他抬眸看向客廳,與沙發上一雙泛著光的眼睛對上了視線。

一人一貓不約而同地起了層雞皮疙瘩,Louis蹬蹬蹬後退幾步,尖牙不受控製地探出頭來,他的眼睛瞬間變成血一般的鮮紅。

Louis低喝:“誰?”

陸吾從靠枕後鑽了出來,定定地看著他。

“貓?”Louis警惕絲毫不減,仍舊戒備地盯著他。

陸吾盯著他,喉嚨裏溢出沙啞的叫聲:“喵——”

“你不是普通的貓,”Louis眉眼冷厲起來,“你是小路易養的貓?”

陸吾點頭。

一人一貓,一個在沙發跟前,一個在沙發靠背上,用眼神交流對視。

“你怎麽證明?”

陸吾猶豫半晌,他在思考要不要開口說話。念及麵前這人是路易的老爸,陸吾心裏的天平還是無原則地倒向了說話一方。

“你給路易寄了兩罐羊羔血,還寫信告訴路易你種了一片花,養了一群羊,”陸吾說,他想了想,又補充道,“路易說,按你的性子,花可能會被羊吃掉。”

其實路易原話更長——Louis種花是翹楚,養羊就算了,他又懶得養狗,還不想自己放牧,他吃羊血,羊吃他花,這食物鏈非常完美。

陸吾說完後,室內頓時陷入寂靜。

Louis眉間的冷霜盡數消融,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用手捂著臉:“真不愧是我兒子,我辛辛苦苦種的花真被羊吃了。”

陸吾:“……”

一時間他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這個看起來挺年輕的“嶽父”。

陸吾和Louis大眼瞪小眼,一人一貓都不吭聲。

或許是覺得自己竟然說出丟臉的事,louis輕咳一聲,轉移話題:“你知道我的名字吧。”

“路易隻說你叫Louis。”陸吾搖搖頭,他一邊回憶路易曾經念過的古怪名字,一邊如實相告。

Louis坐在沙發上,祖母綠的眸子裏漾著一層燦金的微光,定定地看著陸吾:“你年紀不小吧。”

陸吾點頭,他覺得年齡這事沒什麽隱瞞的必要。

“我也叫路易,”Louis道,“路易十四的路易。”

陸吾:“……”

路易十四是哪位仁兄?

看見陸吾眼中的迷茫,Louis大笑起來:“看來你確實缺乏一些常識,連路易十四都不知道。”

學生學初中曆史的時候怎麽也會涉及一些世界史,法蘭西波旁王朝的末代國王路易十六,在大多數人聽來可謂是耳熟能詳,路易十四的知名度也不遑多讓。可惜陸吾常年窩在昆侖墟睡大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失憶,別說路易十六、路易十六是誰,就算問他最後三個封建王朝是哪三個,他也一問三不知。

louis大笑幾聲,指了指自己:“以前心素還在的時候,一般叫我大路易,把路易稱呼為小路易。”他看著陸吾,從茶幾上拿起一把水果刀,開始給自己削蘋果,“我名字是維克多·路易,你叫我維克多就行。”

他說話的工夫,兩三下就把蘋果削好,活像幾隻紅耳朵小兔子,乖乖地趴在水果盤裏。

“抱歉,我不能告訴你我的真名。”陸吾愣了愣,最終歉意道。

神的真名不能輕易告訴他人,在他稀薄的記憶裏,與他熟識的其他神君都隻稱呼他為昆侖君,從未直呼過他的名字。從天地鴻蒙到如今,隻有路易這麽一個例外。

維克多也不生氣,笑眯眯道:“沒事,路易平時怎麽稱呼你的?”

“貓先生。”

維克多把削好的兔子蘋果推到陸吾麵前,道:“那我叫你貓兄弟好了。”

陸吾:“……”好像哪裏不太對勁,又好像哪裏都對的樣子。

維克多已經開始吃了,他吃飯的樣子很斯文,細嚼慢咽,吃東西時絕不說話。吃完兩枚兔子蘋果,維克多用紙巾擦了擦嘴,看著陸吾麵前的蘋果,關切道:“你怎麽沒吃?是不合胃口嗎?”

陸吾沒說話。

維克多低頭看了看蘋果,又抬頭看了看狸花貓。

他一拍腦袋,恍然大悟:“瞧我這記性,我忘了貓的嘴巴小。”

於是維克多提起刀,把蘋果切成了貓咪適合入口的大小,可惜好好的兔子蘋果變得七零八落,慘不忍睹。

陸吾:“……”

陸吾:“謝謝。”他低頭吃蘋果,心說,看來維克多的確是路易的父親沒錯了,這手切東西的刀工一看就是一家人。

維克多看了一會兒陸吾勤勤懇懇地吃蘋果,忽然說:“貓兄弟,平時小路易吃奶酪嗎?”

陸吾搖頭:“不吃。”家裏囤了一堆奶酪,全到路光庭肚子團聚去了。

維克多嗅了嗅,直直地來到冷藏櫃邊,從裏麵拿出了一袋奶酪。陸吾吃完盤子裏的蘋果,抬頭望向廚房。

路易家的廚房是開放式,和客廳一體,中間隻用中島隔開。

中島正中放著個玻璃花瓶,裏麵插了幾枝玫瑰,已經凋零殆盡,變成了枯敗的深棕。維克多把奶酪丟到中島上,順手撥了撥花瓣:“待會兒換幾朵新鮮的。”

他把廚房好好視察了一遍,看著空****的冰箱,痛心疾首道:“路易平時都不照顧自己嗎?隻有奶酪。”

陸吾跑到中島上蹲著,聞了一下奶酪,一股溫和香醇的奶味撲麵而來。聽見維克多的話,他默默想,因為麵包培根今天早上都被吃完了。

“你也要吃?”維克多一轉身,便看見陸吾在奶酪旁邊蹲著。

“奶酪就要配紅酒,”不等陸吾說話,維克多又挪了地方,從酒櫃上拿下一瓶紅酒,“你能喝酒嗎?”

陸吾點頭。

維克多便拿了兩個高腳杯,取了一種奶酪切成塊,倒上一杯紅酒,放在陸吾麵前,示意他:“嚐嚐。”

陸吾盯著高腳杯中透明的橘紅色**,一動不動。

他聞到了一股陳年的酒香,他的鼻子告訴他,眼前一定是陳年佳釀,可惜高腳杯對他這隻大貓咪來說,挑戰難度太大,他腦袋都沒法塞到被子裏去。

於是他抬頭:“喵。”

維克多一拍腦袋,愧疚道:“我又忘記你喝不到。”

他把紅酒倒進一個淺口小碗中,讓陸吾得以品嚐這難得的美酒佳釀。陸吾喝了幾口紅酒,咂咂嘴,味道確實醇厚,他又用爪子刨下一小顆奶酪,舌頭一卷,就把奶酪吃進嘴裏。

他就這麽一口的工夫,那邊的維克多已經幹掉一盤子的奶酪,至於紅酒,一口沒動。

陸吾雪白的胡須顫了顫,無言以對。

路易不吃奶酪,對牛奶乃至任何奶製品都是敬而遠之,他爹卻深深地熱愛著奶酪,一盤奶酪兩三秒的工夫就全進了他肚子。

填飽肚子,維克多把碗筷收拾好後,就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陸吾蹲在中島上,看著他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但活動範圍始終在客廳廚房,對路易的臥室、書房似乎絲毫不感興趣。

維克多在繞著客廳走了幾圈,突然道:“去學校找找路易。”

維克多向來說是風就是雨,下定決心後,他便穿上鞋子準備出發。臨出發前,他還特意去出發取了一個小藍紋奶酪放進兜裏。陸吾默默地盯著他,不知道該怎麽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與此同時,廣都中學。

正值課間操,路易捧著茶杯,站在走廊上,居高臨下地俯視校門。他隻能看見菩提樹深翠如蓋的樹冠。他想起那個白衣的僧人,若善逝所說是真,那他如今便長眠在菩提樹下,這一睡便是千年。

陸吾說,他認識善逝的轉世。可他想破腦袋也沒想到自己周邊有誰會是善逝的轉世?

不過短短兩麵,善逝便在他心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那樣風華絕代的僧人,若是轉世,怎麽也不可能泯然眾人。有些東西是鐫刻在靈魂中的,而且直覺告訴他,善逝年紀看著輕,定然也是個千百年不死的老妖怪。

他第一次見到善逝,善逝神情漠然,渾身浴血,偏偏眼神極為悲憫。

他第二次見到善逝,善逝嬉皮笑臉地與人辯論,毫不在意地自稱神棍,翻臉比翻書還快。即便知道自己的未來,知道自己會屠殺鳳棲寺滿門,那些笑意盈盈,慈眉善目的和尚們對他恨之入骨,怨恨千年不散;知道自己葬在菩提樹下,此後千年無人祭拜,就連姓名也無人知曉——

他的臉上卻仍然能帶著笑。

路易對這種人由衷佩服,也由衷地敬畏。

去菩提樹下挖骸骨這件事,還得和陸吾合計合計。若是他一個人赤手空拳地去挖,恐怕前腳鏟子才下土,後腳就被逮到公安局去問話。更別說善逝的要求是要把他的骸骨焚燒成灰燼,還要與僧人的屍骨混在一起。

這樣真不會讓那些僧人的怨恨跟濃嗎?路易心道。

學校裏回**著的課間操音樂愈來愈小,學生們陸陸續續地回到教學樓。路易掃了幾眼,許多學生湧去食堂買些小零食打牙祭,樓道裏也響起學生們的叫嚷。他捧著茶杯又喝了幾口,準備回辦公室批改作業。

“路易,校門口有個老外,是不是你兄弟?”他正盤算著今天要布置給學生的作業,肩膀倏地一重,周歌大大咧咧地攬住他的肩膀,滿頭的汗水。

路易嫌棄地撥開他的手,道:“什麽老外?”

“金頭發,還帶著你家那隻灰色的肥貓,老大個,起碼有一米九,”周歌也不在意,他端起桌上的白開水,一飲而盡,“現在好多小女生們都在那裏圍著,保安都趕不走。”

路易一愣,他立刻反應過來,周歌說的應該是他好幾年都沒見麵的老爹。

“我下去看看,”他本來都坐椅子上了,聽見周歌的形容,他唰地一下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衝出辦公室。

周歌愣愣地看著路易的背影,困惑地摸摸腦袋:“也不用這麽著急吧,現在離上課還有十多分鍾呢。”

路易快步奔走在校園裏,他穿過落英繽紛的桂花長廊,帶著一身桂花香,來到校門口。

果然如周歌所說,校門口聚集著好些女孩子,正嘰嘰喳喳地圍著一個金發男人說著什麽。路易仔細看了一眼,發現裏麵竟然還混了好幾個男生。

被圍住的金發男人笑眯眯的,挨個挨個給學生們分玫瑰花,活像個玫瑰花販子。路易不遠不近地站在菩提樹下,看女孩子們爆發出陣陣笑聲,人手一枝玫瑰,開開心心地離開。男生們手裏玫瑰尤其多,每人五枝打底,和金發男人說了些什麽,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喵——”

路易聽見腳下傳來熟悉的貓咪叫聲,他低頭一看,陸吾正蹲在地上,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他。順著褲子爬到路易懷裏,陸吾又喵喵叫了幾聲。

“Little Louis,要吃點奶酪紅酒嗎?”維克多把玫瑰花發完,得到路易有關的情報,沒想到一抬頭,就看見菩提樹下的自家兒子。他臉上情不自禁地掛上發自內心的微笑,一邊向自家兒子走去,一邊提起手裏的口袋問道。

路易:“……”

他抬起頭,和他爹對視,真誠地回答:“爸,你還是自己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