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來看燈會的?”

“你們鳳棲寺裏裏外外都忙的熱火朝天,你竟然在江邊躲懶,”名喚謝生的文人含笑道,他說話慢條斯理,讓人聽著極舒服,“住持正派人出來尋你。”

善逝道:“這裏黑燈瞎火,我把衣服一換,保準他們找不到。”

“我不就找到了嗎?”

善逝不屑道:“堂堂一個神君,怎麽好意思和普通人相比?”

“可我現在的身體是普通人,”謝生不緊不慢道,他右手掐訣,懷中七弦琴頓時化作雲霧,在他的手上變成一把扇麵繡著流雲的折扇,“怎麽就不能比較了?”

路易借善逝的眼睛端詳眼前這個名喚謝生的男子。

他麵容其實並沒有多出彩,偏偏眼尾上挑,活似狐狸,是極為漂亮的丹鳳眼。眼眸中映著漫天燈火,波光流轉,讓人移不開視線。他氣質偏生又極為清雅,看著他,便知什麽叫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可細看便覺得他的上挑的眼尾,讓他帶上幾絲妖氣。

路易很少見到這種人,想起剛剛善逝也將這人稱為神君,心下頓時了然。

這人或許與陸吾認識,下一刻,他的猜想就得到了印證。

善逝與謝生隨意聊了幾句,謝生合起扇子,作揖笑道:“我與息遊還有約,失陪了。”

善逝:“好說。”

謝生以扇遮麵,與善逝擦肩而過時,低聲說:“你把人的靈魂招到自己身上,小心被昆侖君算賬。”他聲音裏含著幾分笑意,也不知是威脅,還是提醒。

善逝絲毫不見慌亂,淡定道:“等算賬的時候再說。”

謝生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這才笑著大步走遠。江風乍起,將善逝的發絲吹亂,善逝緩緩轉過身,凝視謝生漸漸走遠,背影融入夜色中。

路易正因謝生口中的昆侖君而發愣,善逝這時卻將手抓成爪狀,狠狠地向著心窩一掏,路易登時心神巨震,渾身都像是要被撕裂一般,劇裂的疼痛劈頭蓋臉砸過來。

恍惚中,路易覺得自己陡然飛了起來,他視野一轉,與善逝正好麵對麵,善逝眼角朱砂一樣的紅痣鮮豔奪目,他道:“後世人,你叫什麽名字?”

路易低頭,發現自己的身軀凝視不已,他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和平時無異。

聽見善逝的聲音,他抬起頭:“我叫路易。”

“我們應該已經見過一麵了,”不同於在幻境中的漠然,此時的善逝眉眼間都是笑意,他的眼裏帶著促狹,“昆侖君這時候應該在到處找你。”

“見過一麵?你在哪裏見到的我?”

善逝笑道:“還用見到,這些小事情,隨便掐指一算就行,好歹我也算個大名鼎鼎的神棍。”

路易:“……”頭次見到有人這麽說自己的。

善逝斂去笑容,說:“你能來到這裏,想必已經看見埋葬的僧侶們了。”

“對,”路易點頭,“那些屍骨襲擊了我,被昆侖君碾碎後,不知道為什麽換了個地方,因為某些原因偶然被挖出來。”

“八成是醒過來後聞見我的味兒了,”善逝滿不在乎地說,“就跟狗聞到肉骨頭一樣,怨念這種東西,一醒過來就跟瘋狗似的,不把仇家幹掉,誓不罷休。”

路易一愣,善逝的話太順溜了,仿佛已經親眼見過未來即將發生的事情。

他道:“你既然知道僧人們心有怨念,那為什麽又要殺掉他們?”

善逝轉動著手腕上的佛珠,說:“這你就不用知道了。”

“既然我不用知道,還請你把我送回去,”路易頗為無語,“我正準備回家,你就突然把我拽到這裏。”

“你不用知道我為何會殺掉鳳棲寺所有僧人,”善逝依舊老神在在地轉動佛珠,優哉遊哉地說,“可你與昆侖君之間已有夫妻契約,我的事情,與他記憶有關係,你難道不想知道我為什麽把你的神魂帶到這裏嗎?”

路易皺起眉:“什麽夫妻契約?”

他和陸吾相處時間雖然不長,卻也算得上另類的過命交情,陸吾救過他的性命。

他這人獨來獨往慣了,雖然與路家常有聯係,可畢竟都算是後輩,總不能和同輩人論交情。周歌、老二、老三又都是普通人,他身為吸血鬼,總會覺得自己與他們格格不入,有些事不可能跟他們講述。

陸吾卻不同,他雖然出現在路易眼前時,頗不講理,還很霸道,半硬半軟地逼著他簽了契約。後來陸吾性格漸漸沉穩,有種無言的溫柔。在陸吾麵前,他很自在,可以抱怨平時工作上的瑣事,也可以吐槽鮮血的味道。陸吾總是陪在他身邊,隻要他環視四周,看見那灰色的身影,便覺得心安。

“你和昆侖君不是一對?”善逝也疑惑起來,“你的靈魂上分明有昆侖君的印記。”

“等等,陸吾跟我說,我們的契約是靈魂相連,靈魂相連就是夫妻契約?”

“一個神君,跟人靈魂相連,除了夫妻契約還能有什麽?”善逝看著他,忽然笑起來,“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和神君靈魂相連的。”

路易陷入詭異的沉默之中。

“你該不會不知道自己的契約是什麽?”善逝伸出手指,伴著清脆的風鈴聲,直直地點上路易的心口,“肉體凡胎,自然看不見神君印,但現在的你隻是一抹神魂,對我們這種人來說,你身上的神君印就跟黑夜裏的明燈一樣,非常明亮。”

路易發現自己竟然平靜下來,他的手掌撫上自己的心口,道:“我自己能看到嗎?”

“當然。”

善逝說完,輕咳一聲,道:“大庭廣眾的,你要是想剝開衣服,還得低調點,若是黃花大閨女瞧見了,說不定會覺得你是個當眾脫衣的登徒子。”

路易:“……”

“言歸正傳,這次我煞費苦心地將你神魂帶到此地,是有一事想要拜托你。”善逝正色道,他轉動著手裏的佛珠,說出來的話卻堪稱驚悚,“我能將你帶來,和菩提樹有莫大聯係,菩提樹下埋著的屍體,是我。”

路易心裏暗歎,這樣倒也說得通。

恰在此刻,江岸邊又升起了煙火,漫天火樹銀花。

在燦爛的煙火下,善逝眼角的紅痣愈發鮮豔奪目:“我想請你幫我把屍體挖出來,燒成灰,和僧人們的白骨混在一起,平息他們的怨念。”

路易沒說話,善逝咂摸著自己剛剛提出的要求,小心翼翼地問:“我的要求有些恐怖?”

“那倒不是。”路易搖頭,過了會兒,他誠懇地說,“我們那裏是法治社會,鳳棲寺那塊地方已經變成學校,菩提樹剛好在學校大門,我要是挖出來一個骨頭,八成要被抓到警察局裏。”

說完後,他發現自己的用詞太過現代話,正欲解釋,就聽善逝說:“不是有昆侖君嗎?昆侖君最擅長幹這種放火燒山、毀屍滅跡的事情。”

路易哭笑不得,怎麽陸吾在善逝嘴裏這麽社會?還放火燒山,毀屍滅跡。

他還沒回答,善逝就忽然飛快道:“這件事就麻煩你了,咱們有緣再見。”說罷,他捏著佛珠,轉身就跑,跟腳底抹了油一樣,須臾間便跑出老遠,幾息後就沒了蹤影。

路易正納悶,手臂一緊,他扭頭一望,和一個白衣男人對上視線。

男人很高,路易身高正好一米八,男人卻比他還要高出半個頭,不論放在哪裏都算是個大塊頭。他滿頭銀發,欺霜賽雪,其間間雜少許漆黑,被綁成馬尾,紮在腦後。

更別說此人五官深刻,長眉入鬢,眸如點漆,一襲雪白的廣袖,玄色滾邊,還披著毛絨大氅。

“路易。”

“陸吾?”路易驚訝道。

陸吾鬆了口氣,放鬆了手上的力道:“你沒事就好。”

確定眼前的男人是陸吾後,路易也輕鬆許多,他看著陸吾的臉,嚴肅道:“我問你一個問題。”

“好。”

“我們的契約是什麽契約?”

陸吾靜靜地看著他,沒說話。

“是夫妻契約?”

陸吾少見的羞愧起來:“對。”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陸吾:“……”

路易被他這副死貓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氣笑了,但他一向不喜歡諷刺挖苦別人,隻能似真似假地抱怨一句:“我還沒去民政局,就莫名其妙結婚了。”

陸吾臉上神色變幻,他掙紮半晌,道:“你離不了婚的。”

路易又好氣又好笑,他怎麽不知道陸吾這貓還有兩副麵孔,平時看著那麽沉穩,怎麽現在還開始跟小孩子一樣耍賴:“那怎麽樣才能離?”

“契約一旦簽訂,就不能解開,就算你轉世輪回一萬次,我每次都會找到你,”陸吾道,他神色不似作偽,語氣也很慎重,“神君印是刻在你靈魂裏的。”

路易隻穿了一件白襯衣,夜風吹來,他甚至感覺到一絲寒冷。陸吾將手掌覆在路易的心口,低聲說:“就在這裏。”

路易低頭一看,透過單薄的襯衣,他似乎能看見胸膛上的神君印。像是在胸膛上擁有了一片紋身,一隻九尾老虎盤踞在他的心口,張牙舞爪,又緊緊地保護著他。

路易抬起頭,看著陸吾的臉,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對陸吾沒什麽愛情,最多將他當成好朋友。某一天,有人忽然告訴他,他跟自己的好朋友不知道什麽時候結了婚。民政局結婚了還能離,他這結婚證不但不能作廢,還得陪伴他永生永世。

路易覺得自己需要靜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