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來了,去吧。”一旁茶館二樓靠著護欄正坐的陳渝放下了茶碗,看了薛繼一眼。
薛繼無話,拎起桌上放著的折扇,起身出了雅間,下樓離開了茶館。轉身到哪米行門前,薛祁已經進去了,曹伯還在門前準備轉身,一見薛繼朝他走來,臉上的笑容稍稍顯得僵硬。
“小少爺來了,大爺剛進去,您……”
薛繼神情不顯,麵色嚴肅吩咐道:“引路。”
“是,您請。”曹伯弓腰側身給人指引,心裏還犯嘀咕,這小少爺以前看著沒什麽正形,才幾年就變了模樣?還真有幾分官威了。
一進內室,抬頭就看見薛祁坐在一旁抱著一摞賬冊,身旁跟了個下人熟練地撥著算盤。薛繼知道這是在查賬呢,也不直接打攪,自個兒尋了椅子坐下,搖著扇子等待。
薛祁餘光看見這人影,怎麽會認不出來,隻是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還翻著手上厚厚的賬冊,張了張口,吐出一字:“熱。”
他身邊那人動也不動,薛繼愣住了,看了看自己親哥哥,又看了看手中的折扇,暗道大哥貫會使喚自己,無奈湊近了些,老實揮著扇子給人扇扇。
約莫半刻鍾的時間,眼看著桌上查完的那一摞賬冊又高了一層,薛祁突然放下了手頭還沒做完的工作,揮退了一旁的下人。
“有事兒直說吧,我趕時間。”
薛繼來的時候不情不願,一進這屋就打退堂鼓了,本來這人忙著他還能在一旁糾結一會兒,誰知這人不愛跟他拖遝。支支吾吾猶豫了半晌,放下了扇子直說道:“大哥,朝廷跟北邊胡戎打仗的事兒你知道嗎?”
薛祁稍稍皺眉,仔細看了看他:“你……要糧?”
薛繼臉上笑容愈發尷尬:“不是我要,是朝廷要。”
“想都別想。”
說罷,薛祁直接側了頭背過身去。
薛繼看他沒拿賬本,隻是背對著不說話,心知還有機會勸說,便硬著頭皮壯著膽子湊近了些:“哥,不要多的,子良兄說咱們家出五千石挑個頭就成了。”
薛祁又轉頭瞥了他一眼,冷聲笑了:“咱家出五千,他陳家呢?他們家怎麽不挑這個頭?”
薛繼愁容滿麵道:“這不是咱們家米行生意做的大嘛,他陳家該出的肯定也少不了,要是少了最先治他的罪!”
薛祁道:“領的皇命?”
薛繼點點頭:“是啊,身不由己……”
話說到這兒了,點不點頭同不同意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可偏偏薛祁就是卡著不表態,轉著手上的扳指似乎是在沉思斟酌,薛繼看著心急,卻又不敢催促,就這麽耗著等著,急出了一頭汗。
外邊喧鬧聲愈發大了,似乎是其他幾個做糧食生意的掌櫃都過來了,仔細聽聽細碎的聲音也能聽清楚,都是為了朝廷征糧的事兒。
“弟妹生的是兒子?”薛祁開口問道,卻跟正事兒一點關係也沒有。
薛繼心急焦急,又不知道他想問什麽,隻能老實答道:“是,還跟子良家的閨女定了親。”
薛祁皺了眉:“這麽大事情你不跟家裏商量!”
冷汗已經沿著鼻翼低落到身上,薛繼不耐了,隨手擦拭了一下額頭,道:“這不是來不及問……哥,這都是我自己的事兒,征糧怎麽整你給句話啊。”
薛祁站起身,一隻手扶上門簾,猶豫著又頓了頓,許久,回過頭看著薛繼說道:“不必還了,算我給侄子的賀禮。”
說罷,薛祁換上了慣用的笑容大步出了內室,走到人前一番問好,還不忘從後邊吧薛繼拽出來,直道:“各位叔叔伯伯,小侄介紹一下,這是薛繼薛清之,如今在朝廷任戶部郎官。”
薛繼還沒回過神,頭腦發著懵,愣愣看著一眾穿金戴玉的商人老爺,不一會兒耳邊就響起了一片客套的問好——
“見過薛大人,薛家兩位少爺各有所成,了不得啊!”
薛祁拽了拽人袖子提醒,薛繼終於是清醒了些,忙笑著回應:“叔叔伯伯們客氣,小侄不肖,當不起這般誇讚。”
薛祁是聽不下去這弟弟亂說話了,幹脆又側著身子把人擋在後邊,替他說道:“是這樣,清之是為了朝廷征糧一事下江南,我也不打馬虎眼,直說了。朝廷跟北邊打仗,咱們有這個閑力就該幫一幫,獻這麽一點糧草咱們又餓不死……”
話沒說完,就被人一番冷嘲熱諷打了回來:“您說的好聽,誰不是做生意的!做生意不賺錢咱還做個屁!”
薛繼適時的插了句話:“朝廷也不是不給錢,不都說了按官價從各位手裏買嗎。”
“官價是什麽價?清之,你也是商人家裏生出來的,這事兒你不懂嗎?可不能吃了皇糧就想著割親人的肉,跟那陳渝學的整個一白眼狼!”
薛繼稍稍側過頭看了看薛祁,似乎是在詢問他的意見。薛祁沒搭理他,也沒開口,看樣子是隨他自個兒處理了。
於是薛繼上前了一步:“白叔,以前商人是什麽地位您知道吧?陳大人這些年為商人謀了多上臉麵您也知道吧?拿人家的用人家的,十幾年了人家才求您一回,您翻臉不認賬還罵他白眼狼,嘶——小侄瞧著您比陳渝兄少了點東西。”
那人被連弩似的叱聲逼懵了頭,愣愣問了聲:“什,什麽東西?”
“您沒心沒肺啊。”
那人頓時氣得一臉鐵青,指著薛繼半晌說不出話,還是邊上年長些的搶過了話鋒,直道:“原來這就是薛家的教養,當了兩天芝麻官兒,要跟長輩翻臉咯。”
“誒,話不能這麽說。”薛祁又一次把薛繼攔在了身後。“叔叔伯伯,就事論事,出點力以後朝廷少不了咱們好處,陳大人和清之也會念著咱們的好,為咱麽多謀些好處,咱們又何苦非得跟朝廷對著幹呢?”
“薛祁,你想做老好人,別忘了全江南就你家生意做的最大!你別騙著我們割肉,你自個兒呢!”
薛祁看了看他,又瞥了薛繼一眼,終於是笑著答道:“我今日就以薛家糧食生意為清之挑這個頭,咱們家出七千石,諸位覺得如何?”
此言一出,頓時寂靜了。
連薛繼也沒想到,他要的隻是五千石,兄長一張口替他出了七千,甚至沒回家問問父親的意思,就昭告在場的各位了……薛繼眼前一陣濕潤,不知不覺紅了眼眶,心底更是被暖流充滿了。
薛繼張了張口,聲音微不可聞:“謝謝大哥。”
麵前這幾位氣勢逼人的已經收了各自的氣焰,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薛爺,你沒開玩笑?”
薛祁笑了笑:“白伯,你看小侄像是開玩笑的模樣嗎?”
方才還扯著嗓子喊得人此刻消了聲,後邊有幾個幹脆後撤了幾步,隨時準備離開了。
薛繼趁勢接道:“叔叔伯伯們要是想好了,現在拿定主意也成,若是想不明白,明日陳大人肯定還得登門拜訪,到時候再說也不遲……”
“散了,散了吧。”一群人中為首者皺著眉狠狠歎了聲,揮了揮手,招呼著一眾商人各自散去。也有戀戀不舍想再掙紮一番的,站在門口還伸個腦袋打探薛祁的神情,恐怕是還覺得他在說笑。
容不得他們質疑,也沒給他們考量的時間。第二日一早薛祁就讓人把倉庫裏囤積的糧食全騰了出來,整個米行的夥計都忙著清算稱重。這邊倉庫裏能拿出手的也才四千石,薛祁當機立斷讓人回江陵倉庫再稱算,稱足七千石一並送入京去。
這麽大動作誰能不知道?整個江南的商人都被他驚著了。陳渝一聽說此事對薛繼是好一番誇讚,恨不能立刻寫信上報聖上給薛繼封賞表彰。
有薛家挑頭,做起事來救方便多了。陳渝陸陸續續去了好幾家米行,人家都老早備好了數,也備好了說辭,跟陳渝討價還價爭辯幾句,就算準了數交上去了。
不出十日,陳渝和薛繼連夜清點著征上來的糧食,撥著算盤仔細清算明白,離陛下聖旨上指定的數目也就差了兩萬石而已。
“看來江陵是還得去啊。”陳渝放下了手中細毫,揉著酸痛的肩膀說道。
薛繼飲了一口參茶,歎道:“已經不錯了,反正這回差事是肯定能辦成了。”
“江陵……我這腦子,我不能跟吳衍來硬的!”
陳渝這麽一說,薛繼才有點印象,江陵知府吳衍跟陳渝是老相識了!想想在江南的時候,他們對官府大人從來都是來硬的,直接讓人上門去搜,哪裏給人說話的機會?可對上吳衍,這招是行不通了。
“吳大人與你相識已久,應該不會讓你難做吧?”薛繼皺了皺眉,似是試探著問道。
陳渝長歎了口氣,撐著頭使勁按揉著兩額:“他也是老狐狸,喝酒的時候當然是老相識,要是談起利——”陳渝頓了頓,悠悠看了薛繼一眼,才繼續說道:“他可是一點情麵也不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