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人眼裏這兩個繈褓之中的孩子已是天作之合,看著那搭在一起的小手越看越有趣。

今日滿月宴上賓客雖不多,卻都見證了陳渝與薛繼兩家結親,一個個笑著拱手道賀,指著倆沒長開的娃娃說般配,好不滑稽。

宴席散去,又是各司其職整日裏忙忙碌碌,轉眼日夜更迭,須臾春去秋來。

庚和二十二年春

在六品主事的位子上坐滿了整整一年的薛繼升官了,還在戶部,任五品郎中。

隨著官位的提升,到手的案卷也愈發詳細,不知是不是錯覺,薛繼總覺得最近的賬目是越來越多,數額也越來越大。再仔細翻了翻,這全是各地商行的賦稅。

“子良兄,近來征稅是不是提了?”薛繼抱著一摞案卷到了陳渝桌前,把剛才看的數擺在了人眼前。

陳渝瞥了一眼,嘖了一聲,手撐著額頭連著歎了幾口氣。“這都是年前的事兒了,還不是朝中幾位大人一催再催,商人不得已了,摳著牙縫交上來的!”

薛繼一聽,大抵明白了,替那些肉食者出頭做惡人的,肯定是陳渝了。要不怎麽說這年頭皇糧不是隨隨便便吃的,陳渝本是出身商人世家,如今替朝廷出頭,生意場上說閑話的排擠他的人定然不在少數,陳家的生意……恐怕是難做了。

薛繼仍有不解,問道:“怎麽突然就增稅了?以前那個價不都好好的?”

陳渝頭更疼了:“北邊不安定,恐怕不出兩年就要起戰事,可不得早些做準備。”說著悠悠長歎,借著桌上的熱茶定了定心神:“隻怕到時候還得征糧,又得我去辦,早說欠下的遲早要還,我這就是到了還債的時候了!遲早要把天下的商人全得罪透了!”

薛繼也是無奈,他還沒到能插手這些事的時候,也就聽聽算了,做不了什麽。

“那北邊不是都安定了幾十年了,打太祖親征那會兒就臣服納貢,怎麽突然就鬧了?”

陳渝又歎息,恨恨道:“去年天時不好,吃不上飯了就打咱們邊境搶,駐防的總兵大人又是個暴脾氣,不上報朝廷就直接帶著親兵搗了人家一個部,這就結上仇了,隔三差五就打一回。”

說罷一頓,摩挲著指上的扳指沉思片刻,繼續說道:“我記得北邊駐兵不足五萬,這麽打上小半年,遲早要撐不住,北邊燕州一失,聖上不會坐視不理,仗是一定要打的。”

陳渝算的不錯,可誰也沒想到那北邊的胡戎如此來勢洶洶,根本用不上兩年,庚和二十二年末的初雪來之前就讓他們奪下了燕州城上的大旗。借著冬天大雪冰封,知道朝廷不便行軍,竟是占著燕州城自個兒開始治理,定下了老巢。

待到庚和二十三年春,冰雪漸漸融去,城頭厚厚的積雪化了,一片蕭蕭黃土上鑽出了新芽,滿樹枯枝重新起了生機,北至燕州南下瀟湘,遍地是草木葳蕤花苞欲放。

秦衡身為座上天子,再忍不得胡戎這般逍遙犯上了。一聲令下,調了北邊各地軍隊近十萬,先朝著燕州去了,跟隨而去的還有許城外百裏囤積的千石糧草。

也如陳渝所料,到了征糧的時候,苦差事又落到了他頭上。

不過薛繼沒想到,也猜不透陳渝是什麽意思,聖上命陳渝下江南至江陵征糧,陳渝一拍大腿定了主意,竟是要帶著薛繼一同去。這是打定主意要做惡人一起做,泥水濕鞋一起濕嗎?

薛繼心裏苦,他這不顧家中長輩勸阻非要入仕本就不對,做成了光耀門楣也就算了,如今才做到五品官,就要頂著薛家的名頭下去得罪人,這算個什麽事兒啊……

陳渝還苦笑著搭上他的肩膀:“行了,熬過這一時,等北邊定下來了,再想辦法吧賦稅降下去,那些商人隻圖利,不記仇的。”

薛繼能怎麽辦?隻能長歎息,玩笑般怨道:“我就不該跟你結什麽兒女親家,如今想下你這賊船都下不去。”

頂著四月的春菲將盡,兩人著常服駕馬離了京城,雖說要到江陵去,可畢竟是辦公差,誰也沒帶妻兒。

本著能托一時是一時說什麽也不得罪自家人的原則,兩人達成共識,先下江南,江陵……且放著吧,萬一江南富足之地直接就收齊了呢?

且上江南知州衙門去,那本地的官員也知道朝中大事,知道這倆欽差來多半不是什麽好事,迎接時笑容裏都藏著提防。

“陳大人,駙馬爺,朝廷有難,咱們為臣者自然是義無反顧為國出力。可咱們都是有家室的人,家裏上有老下有小……都是要吃飯的。”

這話聽了十遍百遍,耳朵都要起繭子了。道理誰不知道?可聖上聖旨擺在這兒,前一句才是天理。

陳渝怎麽說也是在朝廷待了十年的老行家了,知道現在不是耐著性子笑臉迎人的時候,該鐵腕的時候絕對不能軟。

“大人,你的苦處我當然知道,您家中連帶家奴按規製應當不過三十人,這仗打個半年來算……您家中留下二百石怎麽都夠了,還有的是餘糧,我已經派了人前去拜訪,給您留足了量,其他的就當報效朝廷了。”

笑裏藏刀,出手狠厲,不愧是安王身邊的人。那知府大人難得還有閑情逸致心裏歎兩句,麵上卻早已掛不住,咬著牙含著恨,若不是顧及人欽差的身份,早就開口罵人了。

不出半個時辰,底下的人手腳利索,該收的都收走了,這一稟報,陳渝便笑著道了別,領著薛繼出了知府衙門。

薛繼嘖嘖讚歎:“子良兄,狠啊。”說罷又犯愁了:“隻是這幾日盡是從官員手上扣米粒兒,再搜刮百人也是不夠的,商人那兒……”

陳渝就是不想這麽快得罪商人,才趕早先把官員手裏的搶了。可一個地方官員就這麽點,真有隻手遮天家財萬貫的早都把東西藏好了,留給陳渝意思意思的糧草就那麽一丁點兒,總是要把手伸到商人身上去的。

出手先朝最頂上的去,江南最大的米行……巧了,自家生意。

陳渝倒是放的下心,大手一揮讓薛繼去應付,他去下邊挨家勸說去了。

也不能說他陰,畢竟從自家生意裏下手怎麽也比得罪外人好做,可薛繼抹不開麵兒啊……

薛繼這才到鋪子裏坐下,讓人請了掌櫃的,那掌櫃的眼尖,一眼認出了薛繼腰間佩的玉墜子。

“喲,上邊都說小少爺當官兒了,原來是真的!”

薛繼抬頭一看,也不是外人,以前跟著兄長赴宴見過的。“曹伯,您看我也不容易,這頭一回辦大事兒,就攤上這麽個難辦的差事……”

那曹伯也難做,商人嘛,隻認錢,他怎麽可能給這個情麵。“小少爺,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沒這個權利。”

薛繼苦了,他月末就得下江陵去,總不能這會兒把兄長薛祁請來吧。

“小少爺,您來的巧,下午大爺就到江南了,您不妨找自家人商議。”

雖然說跟自己家人討東西會容易些,可那時薛祁啊!薛繼打小就怕的長兄啊!

薛繼避開了話,苦道:“曹伯,咱們也是自家人,小侄不坑您的,您給多少小侄到時候都還回來,您就挑個頭……下麵的容易做不是?”

曹伯也皺著眉一臉淒然:“小少爺,您別為難我了,這事兒不是這麽說的,要是借給你我是放心借,可這是做軍餉的,怎麽可能還的上?自家生意,可不是逞豪情一句報效朝廷就就割肉的!”

好說好歹軟話說盡了也沒從人嘴裏撕下一兩肉,按理說軟的不行就得來硬的,可對著自家人,下午兄長就要來了,薛繼怎麽敢!

隻能打道回府回到驛站歇口氣兒,心裏掙紮著該不該見見兄長。

正巧陳渝也回來了,見他就問道:“怎麽樣,要下來多少?”

薛繼苦笑:“哪兒那麽容易,今日一上午是白搭了。”

陳渝也難,他連著催了數十家掌櫃,給他的也不過是一個情麵量,於十萬大軍而言,塞牙縫都不夠的,

薛繼跟他講了曹伯說的事兒,也告訴了他薛祁馬上就要到江南,心裏正愁著呢,陳渝卻樂了:“那感情好,你就跟你哥好好說說,咱們也不要多的,五千石足矣!隻要這挑了頭下邊的就頂不住了,咱們還愁什麽!”

薛繼歎息:“子良兄,咱們一出江南就得回江陵去,我這兒在江南割了自家的肉,回了江陵還得再給一刀,你讓我怎麽開口啊!”

陳渝撫著扳指,琢磨了片刻,才道:“今日你放心說,回了江陵不用你出麵,都我擔著,可好?”

薛繼看著他,心裏還是萬般不情願,可話都說到這兒了他有什麽理由推拒?身上背著聖旨呢,沒有說不想幹就不幹的道理,辦不好就是罪過!

“行吧行吧,依你的……那可說好了,到了江陵我什麽也不插手!”

陳渝可算是露了笑意,連著說好。

說是下午,實際上已經是日薄西山夕陽灼雲的時候了,隻見薛家的車馬朝著城中駛來,到了米行門前,挑開簾子,薛祁一人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