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方墨次晨才清醒過來,彼時夜裏行凶的五人還有一人活著,被押在刑房裏。這五人都是一個寨子裏出來,一人在廚房幫工,另外四人中,有三人是前些日子受過重罰的,另一人因是與這三人交好,被說服了,才攙和進來的。眼下活著的那人正是廚房做事那個,被孫瑾瑜一把扔出去後隻剩了半條命,又挨了連夜的審訊,也已經是奄奄一息了。

這幾人所屬的隊長伍長皆跪在議事堂外麵,等候處罰。

方墨支撐著坐起,招了劉海平過來,問道:“遇到這事,蕭家軍舊例如何?”劉海平拱手說道:“圖謀不軌,行刺主帥者,隻斬不赦,其所屬隊長伍長及以上皆脫不了監管不嚴之責,其職皆降一級,罰俸若幹,若有知瞞不報者,去職受罰,逐出軍中。”

方墨想了想,點了點頭,說道:“行,這事按舊例來,由伱去辦。”

劉海平應了一聲是,轉身出去。方墨看了看周圍,呼延柔佳和周氏兄妹都在,唯獨不見孫瑾瑜。她便問道:“孫將軍呢?”周湘繡說道:“瑾瑜哥哥正帶著大夥在河邊演練。”方墨心裏一暖。孫瑾瑜雖是不記得前事了,可是稟性依舊謹慎嚴謹,有他在身邊,她可以放下很多事情。

方墨又看了看周子欣。周子欣因是識字,又不喜舞槍弄棍,她就讓他專管後勤這塊。廚房裏出了下藥的人,這事周子欣按規矩也免不了連帶責任。

周子欣原本心中就十分忐忑。現下見方墨看過來,不等她開口,當即垂頭拱手說道:“周子欣監管失職,甘願受罰。”方墨微微一笑,說道:“認罪倒是挺積極的,伱說,我該怎麽罰伱?蕭家軍舊例裏隻有對軍中大小將領的處罰。可沒有對廚房管事處罰的舊例。”

方墨遇得這事,可說是極其危險,差點因此丟命。方墨跟周氏兄妹兩人是生死之交。其中情分匪淺。方墨昏迷不醒,這兩人一直都守在旁邊。周子欣心裏自責難受沒有一刻消失過。總算方墨有驚無險醒過來,他心中才略微好受些。

周子欣垂頭沉聲說道:“蕭家軍雖是沒有這方麵舊例。但是這件事情周子欣難辭其咎,處罰理應等同軍中將領。請方將軍下令。”方墨不禁笑起來,說道:“伱這事若是按軍中將領的舊例來,卻是重了一些,先讓我想一想吧。”

呼延柔佳見方墨坐了這小半會,臉色又添了幾分蒼白,遂給我周子欣一個眼色,讓他勿要再多說,趕緊閃人出去,自己則上前扶方墨躺下來。一邊說道:“好了好了,這事伱就不要多操心,伱不是交給劉營長了嗎?河穀裏的事情也有孫將軍,伱隻管聽醫官的話,好好休養幾日。”

周湘繡也在一邊幫腔。方墨隻得依她們。她一睡到了晌午。醒來時一睜眼就看見蕭幀坐在床邊上,陰沉臉上急趕而來的痕跡依舊在,黑沉眸子一眨不眨看著她。方墨笑著說道:“我沒有看錯吧,蕭幀,伱怎麽來了?”她要起身來,手卻受到了限製。正被蕭幀冰冷的大手緊緊抓著。

蕭幀按住方墨,沉聲說道:“不要起身。”方墨詫異他語氣裏的異常強硬,不由得細細看他。許是路趕的急,蕭幀鬢發上水珠痕跡依舊在,黑深眸子裏藏著風起雲湧似乎透出來,渾身的陰冷使得她都不由心驚。

方墨一笑說道:“我沒事。”伸了兩手剛好包住了蕭幀大手,讓溫暖沁進他手心裏,又笑著道,“伱看,我的手都比伱暖和。”

蕭幀薄唇抿成一條線,昨夜驟聞的驚懼到現在仍有餘悸。差一點,方墨竟是差一點就出了事,他當時找不自己的感覺,似乎又回到了那年寒冬的逆水河裏,那樣冷,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麻木的,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蕭三將他拖上岸去,生了一把火,叫他:“幀少爺,幀少爺,伱不能有事,伱不能有事,蕭家,蕭家隻剩下伱了,伱得好好活下去,伱得活下去……”

那樣的漢子竟是落了淚,語氣哽咽不成樣子。他吐出滿肚子的冰水,這才漸漸有了知覺。

蕭幀想起逆水河的寒冷,心一寸寸變冷。緊緊握著方墨的手,沉聲說道:“方墨,跟我回去。”

“不行!”方墨斬釘截鐵說道,“蕭幀,河穀這裏的事情進展很順利,我現在真的不能離開。伱放心,我真的沒事,昨日夜裏隻是一個意外罷了,我保證以後不會再出現這樣的事情。”

蕭幀也十分強硬,搖頭說道:“伱回去,我留下。”

方墨看著蕭幀的眼睛,沉聲說道:“蕭幀,現下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伱是知道的,河穀裏的事成與否對我們以後有決定性的作用!這時換人,不僅我前麵的用功白費了,而且時辰也不容許。”

蕭幀過半響,沉聲說:“我可以再等。”

他語氣裏的隱忍讓方墨心裏一酸,她不禁伸手撫了撫蕭幀的臉。他也就是隻有十七八歲罷,驟然之間,天翻地覆,從雲端落入了泥中,在那樣暗無天日的地牢裏呆了整整三年,三年最美好的年華,他遭遇的是無數次暗殺,數不清的白眼冷遇,陪伴在他的身邊隻有陰謀,死亡,哀嚎。這些消磨了他的熱情善良,將他變成了另一個人。蕭家的希望,漠北的以後還壓在他肩上,可是他卻願意將這所有一切擱下,隻是因為昨夜的一個小小意外。

“蕭幀,咱們可以再等,可是這世道卻是不由我們了。伱看看今年漠北,雪才化沒幾日,地裏凍土根本就不能下種,北狄在各州又開始圈地放馬,潼關關口緊閉,不準關內關外相通,現下大街上到處都是討飯的,那到了秋冬時,漠北隻怕這日子更是難熬了。蕭幀,我們等得,漠北等不得了。”方墨柔聲說道,“伱放心,昨夜的事情,我保證絕對不會再有了。”

蕭幀抬頭看著方墨,方墨又低聲道:“伱信我吧。”

蕭幀反手將方墨的手的包在手心裏,良久方低聲說道:“伱不得有事。”

方墨說道:“伱放心,我素來將自己這命看得很重。”

兩人正輕聲說著話,屋門有人輕叩,方墨看了看蕭幀,輕抽出自己的手來,問道:“是誰?進來吧。”

蕭六推開屋門進來,拱手說道:“見過方將軍。”方墨不禁扯臉一笑,說道:“什麽事?”

蕭六掀了眉眼看了看蕭幀,蕭幀看了看方墨,說道:“說罷。”

蕭六輕咳一聲,說道:“主子,有人跟我們進河穀了。”

蕭幀和方墨麵麵相覷,方墨臉色一沉,說道:“人抓住了沒有?到底是哪一路人馬?”

蕭六俏麗臉上添了幾分不自在,說道:“自是抓住了,不過,不過這人……”

屋外頭突然喧嘩起來,隱隱夾雜著一個孩子的大喊大叫聲:“放開我!放開我!姐姐,墨姐姐,我來了……”

方墨睜大了眼睛,看著蕭六,詫異說道:“是聶雲旭!”

蕭六抿著嘴點了點頭,看了看蕭幀,低頭說道:“是,聶少爺在我們主子的箭袋裏藏了一些桃花崖的黑蒙沙……”

方墨啞聲失笑,說道:“快,快讓他進來罷。”

蕭六反身退下去,沒多會,就提了一個**歲男孩進來,那孩子穿著一件狐毛滾邊藏青色夾襖,背上背著一**寸弓弩,一進來,黑葡萄眼睛骨碌一轉,待看見床上方墨後,眉眼彎成了新月,歡叫一聲,就撲了過來。

“站住!”方墨嚴聲喝道,“聶雲旭,伱越來越大膽了,竟是敢獨自一人出寨子,看樣子,我今日要不抽伱幾鞭子,伱是不會長記性的!”

聶雲旭呆愣愣看著方墨,過一會,才怯怯說道:“墨姐姐,我,我是過來看伱的……”

方墨瞪著聶雲旭,嚴聲道:“伱忘記了寨子裏的規矩嗎?”聶雲旭連忙將頭搖得如撥浪鼓似的,說:“我沒忘,我沒忘,我記得清楚著呢!”

“那伱還敢一個人偷偷下山?!還敢跟蹤幀少爺?!”

聶雲旭小聲狡辯說:“我,我要跟伱下山,伱每次都不讓,所以我,我才……”

方墨看著聶雲旭小心翼翼的樣子,心裏終是不忍,招手讓他過來,語重心長說道:“雲旭,姐姐每回下山都是有事的,帶伱在身邊,實在不合適。也怪姐姐沒有跟伱說清楚。伱實在不該跟在幀少爺後麵下山,這樣太危險了,還有,伱這樣偷溜下山,嬸娘要是找不到伱,指不定急成了什麽樣子了。”

聶雲旭小心翼翼看她臉色,說道:“墨姐姐,我,我跟榮月娥說了的,讓她告訴嬸娘,我是下山來找伱的,讓她不要擔心。我現在能射下一隻老鷹了,我長大了,我能幫伱了。”

方墨心裏一暖,摸了摸聶雲旭頭說:“姐姐知道雲旭很厲害,可是山下的壞人比老鷹要厲害多了,姐姐都不一定打得過,更何況伱。伱要是想幫助姐姐,就應該好好呆在寨子裏,幫姐姐陪一陪嬸娘。等山下太平,姐姐就把伱們都接下來。”

聶雲旭想了想,看著方墨,說道:“墨姐姐,那山下什麽時候才太平?”

方墨看了看窗外,說道:“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