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鵬成從地上緩緩的站起身,沒有和我說什麽,轉身似是要出門。

我看見他褲子上、身上、手上的遍布著血跡,將他一把拽了回來,“季團長,你能不能先換件衣服,就你現在這副模樣,一會兒到了嘉城火車站,不嚇死一票人,你不罷休啊?”

本來我現在的心情也不好,可是還得強撐著去勸慰別人,說話之間的語氣自然是焦灼了幾分。

現在,我也顧不上他是不是團長,我是不是新兵。

季鵬成聽完我的提醒,這才緩過神,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一身血漬,還是有些失魂落魄的說道:“林烯,你在這兒等我一下,我進套間裏麵換身衣服吧。”

我衝著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快點兒,別在裏麵一會兒又發呆。

等季鵬成進了裏屋,我一個人蹲到了高副團長的屍體旁邊,漸漸地回想起今天剛見他時的場景。

一個桀驁不馴,見誰都想踹人兩腳的倔強老頭形象浮現在了我的腦海。

我記得,當時他就算是劈叉了,也還是要堅持踹我一腳。

現在想想,他也是執著的可愛。

本來一個官居到他這個位置的人,是不應該輕易表露自己的性情的。可是他還是這麽直率,也許是我說的那句大不了就走,激起了高副團長的憤怒。

但是,無論如何他是一個不虛偽,不做作的人。

過了大約十幾分鍾以後,我見季鵬成還沒有出來,便起身就要進去叫他。

這個時候,時間就是生命的道理同樣適用,照他這麽磨蹭,到了晚上12點鍾,怕是想跑也跑不了了。

正當我剛要抬手敲門的時候,裏屋的房門悄然間打開了。

季鵬成儼然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精神倍增,血氣方剛的站在我的麵前,甚至嘴角處還勾著一抹淡笑。

意氣風發的從容,一瞬間看去,他好像年輕了不少。

我詫異的問他,“季團長,你是不是進去吃了什麽?或者是打了雞血了?”

季鵬成臉色一沉,沉聲斥責了我一句,“林烯,你是不是沒事找抽?要不然我把警衛排叫過來伺候伺候你?”

團級單位的警衛任務一般是由排級單位完成,這一點我是知道的。

季鵬成又是這裏的團長,想抽調一下警衛排,那簡直就是一個電話的事情。

為了不讓自己平白再挨點皮肉之苦,當然,也不要再浪費時間。

我臉上擠出來一副尷尬的笑容,憨笑道:“季團長,看來你是好些了,那……咱們什麽時候出發吧?”

季鵬成擺了擺手,便抬步朝著門口走去。

我難掩心中的好奇,在他走了幾步之後,我還是推開了裏屋的房門,探頭張望了進去。

視線裏除了一張單人**擺著那件血跡斑斑的軍裝以外,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我扭頭疑惑的看著季鵬成,心中更是好奇。

明明剛才還是一個頹廢到不堪一擊的人,怎麽可能換了件衣服出來就如脫胎換骨一般呢?

一時間,我竟又懷疑他被附體,心裏不禁緊了一下。

可是,再一細想,這一點也著實不大可能。

短短的十分鍾時間,我並沒有感覺到一絲的陰森,況且,現在還沒有12點鍾,想必那些怨氣深重的陰魂還沒有出來。

之前我聽林海楓曾經提起過,隻有頭年剛剛離世,沒有坐著擺渡船過了克隆河的魂魄,才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無限製出入。

像在部隊這種地方,一般都是死了很久的,不到夜裏十二點鍾,他們是不會出來的。

剛想到這裏,我突然覺得,難道這兒也有中陰人?

有了方九和蘭馨這兩個墊底,我的心裏更是七上八下。

我叫住季鵬成問道:“季團長,部隊營區在這兒建了多少年了,期間有沒有發生過人命?”

季鵬成不解的看著我,反問了一句,“林烯,你怎麽什麽事兒也關心啊,這些都是軍事機密,你現在隻是一個新兵蛋子,沒有知情權。”

說完,他便已經出了宿舍的房門,朝著樓梯拐角走了過去。

他越不和我實話實說,我便越覺得他有問題,旋即我便追了出去,又追問道:“季團長,你不是中陰人吧?”

中陰人的特點便是戀舊,可是情緒波動變化之快也是他們的一個特點,似是季鵬成剛才這樣的反常,便是極有可能。

我的話音剛落,季鵬成停駐腳步,轉身一臉的迷茫問我,“什麽是中陰人?”

我本來的目的也隻是確保他不會再被附體,並沒有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糾結。

看見他對這個名詞都不知道,我也便放下了心,搖了搖頭,說道:“行了,既然你不知道咱們就快點兒開路吧。”

沒用了片刻的功夫,我們已經坐在了車上。

季鵬成的駕駛水平也算可以,不過比之前的那個司機就差了不少,他開的車總是仿佛得了羊癲瘋一樣的抽抽。

我讓他輕踩油門,頻繁換檔,可是他還是不聽我的。

也許人老了手腳反應慢了,反而在我的一次次叮囑下更是慌亂,我便沒有再說什麽。

到了團大門口的時候,季鵬成將車停穩,叫來了警衛排長,吩咐了幾句他要出趟遠門之類的事情,便又重新起步離開了七二五零一部隊。

在路上行駛了一段,我心裏還是疑惑,他為什麽從裏屋出來了就變了一個樣,不禁開口問出了聲。

季鵬成的目光凝視著前方,深邃如譚的黑眸中似是閃過一片回憶。

他嘴角緩緩的揚起一抹溫馨的笑意,說道:“林烯,我想起了當年,我和老高一起在越南前線的日子,我們當時就說,如果另一個人犧牲了,對方就替他把家人照顧好。”

我想不通隻這一句話,為什麽他就精神矍鑠,但是我並沒有繼續問他。

這個時候,話匣子已經打開,其實不需要我再多問什麽,季鵬成便會將過去的那些腥風血雨一字字的講給我聽。

他知道,高副團長是為了保護我才死的,和我聊天,在某種程度上講,也是在和“老高”說話。

從季鵬成的口中,我得知了那曾經的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

他們是一個爆破排裏的戰友,當時季鵬成是排長,高副團長隻是一個班長。

有一次在搶占一個高地的時候,前麵一批一批的戰友全部戰死身亡,但是敵人吐著火舌一般的機關槍仍然沒有停止發射。

硝煙彌漫的戰場上,時間就是生命,整個作戰部署如果再這樣耽擱下去,將會功虧一簣。

就在這時,連長接到了團裏下達的死命令之後,他要親自帶領著一個爆破班的戰士,去摧毀敵人的火力點。

這時,季鵬成把老高叫了過來,向他布置了這次的任務。

高副團長親眼目睹了一個個戰士們倒下,自己也心知肚明的知道這一去九死一生,但是他的臉上竟洋溢著榮譽的自豪,沒有一絲一毫的怯懦。

當時,他隻留下了一句話,那就是剛才季鵬成所說的那一句話。“活下來的人,照顧死去戰友的親人。”

經曆了一次生死與的較量之後,十二個人隻唯一僥幸活下來的就是高副團長。

季鵬成還調侃著說,“當時也就他最不要命了,可萬萬沒想到,就這小子活了,就連我們身經百戰的連長都犧牲在了衝鋒的道路上。”

一直以為,無論在部隊還是在地方都流傳著一句話,那就是死也死在衝鋒的道路上。

我以為這隻是一個口號,現在聽了季鵬成的回憶,我才相信了這是一個事實,一句曾經用生命和鮮血鑄就的話。

由此,我似是能體會到他能突然轉變情緒的關鍵。

並且,也因為此,我對季鵬成也好,對高副團長也好,更加多了一份崇拜,一份感恩。

隻是唯有一點,我還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責,那麽多年的槍林彈雨,高副團長都沒有犧牲,現在卻為了我與世長辭。

國家的英雄,民族的英雄,就這樣為了我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而隕落。

我著實有種難辭其咎的感觸。

季鵬成似是注意到了我的無奈,側目瞟了我一眼,關切的說道:“林烯,你也不要難過了,隻要老高的精神你還可以繼承,他就沒有死。”

這句話,在瞬間點燃了我的鬥誌。

我相信,也正是這一句話,在戰爭年代星火相傳,讓那些無數的戰士們前仆後繼的完成了一場人民戰爭的勝利。

我狠狠地點了點頭,問道:“季團長,你說的這個我明白,可是我現在有個問題想請教你一下。”

季鵬成不解的看著我,“林烯,就咱倆個人,你想問什麽直說吧!”

“就是……高副團長你沒有安排人安葬……”

我剛才在團長宿舍的時候,就想過這個問題,一直沒有顧得上和季鵬成說一下,現在趁著說話間的功夫一提,季鵬成似是恍然大悟的感覺。

這一個反應,讓我有點出乎意料。

生死與共的戰友,怎麽可能不管他的屍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