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過方才的鬧哄哄,此時周遭一切都安靜下來。
穆曼君從未見過付雲景如同此時般難看的臉色,他低頭看著母親的臉,忽地身體晃了一晃。
心如絞痛,難以自已。
他向雲露說道:“你跟我說說媽。”話一出口,嗓音已嘶啞地聽不出音。
雲露還不知道他是誰,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眼淚劈裏啪啦地掉下來,反問道:“你是誰?”
“我叫付雲景。”
雲露說道:“付雲景!你就是媽一直念著的哥哥,”她的聲音尖起來,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胳膊,不可置信地打量著他,神色充滿了震驚,眼淚卻更洶湧了,“媽一直都跟我說起你,一直都跟我說起你,若是……若是她看到你現在好好地站在這兒,該有多高興。媽……媽真是命苦啊!”
雲露的話讓付雲景的心裏更痛。
“我是個孤兒,不知道爹媽的,是媽撿了我養了我,我打小就跟她街頭巷尾地賣雲吞,起先我們推著小吃車賣,後來這條小吃街開發,媽在這裏開了個鋪子。媽每天早上4、5點鍾就起來,將高湯鍋架到爐子上,然後就開始包早上的雲吞,晚上我們要忙到夜裏,每天就這麽忙忙碌碌的……媽說做人要勤奮本分,好心有好報,媽是個特別熱心腸的人,雖然她不能說話,可是周圍鄰居有什麽事她都願意幫忙。”雲露說起母親,又是一陣傷心,站到病床上伸出手去撫摸著母親的麵龐,"哥,我聽過你的名字,從小聽到大。"
她說著就無限地傷感,“你怎麽這麽晚才來。”
付雲景站在雲露的身後。
而穆曼君站在離他們稍遠的地方,反複地揪著自己的衣角,專注地聽著他們說話。
母親,一生隱忍而善良的母親就這樣去了,他凝住呼吸端詳著她,伸手握住母親的手。她的手冰涼而粗糲,一看就是做慣了粗活,他幾乎可以想象,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母親就會起來,在廚房裏忙活著將開門時的食材準備好,然後打開門打掃衛生,擦拭桌椅,迎接客人上門。
她不能言語,卻總是露出和善的微笑。
生活再難,她一定也從來都沒有抱怨放棄過。
“雲露,我會處理好母親的事,你放心。”付雲景說道,“母親去了,你也無依無靠,跟我一起回龍城去。”
好像他的人生總是在遇到生離死別,喪葬的事由人一路處理,付雲景不是在龍城自己的地頭上,一切行事都十分低調,政府對於此事較為重視,請了X市最好的殯儀館全權處理。
付雲景站在那棟臨街的小門麵前,久久沒有挪動,隻是站在那兒,他仿佛就能看到母親忙碌的身影。
雲吞……嗬,雲吞。
他們第一次到縣裏,母親就帶著他在街上吃了一碗雲吞,他還記得那一年冬天有多寒冷,一碗熱騰騰的雲吞麵,皮薄餡大湯汁鮮美,母親隻買了一碗,他想讓母親吃,她卻一直擺手,隻摸出一塊幹饅頭吃,老板看不過去,特地盛了一碗湯送過來,母親比劃著謝謝。
他跟母親說,覺得雲吞是最好吃的東西。
雲露往上掀起鐵卷門,說道:“母親出事後,我隻過來收拾過次東西。”
房間裏,是略顯淩亂的桌椅,母親的性格,是不會容忍這樣的亂,她總是喜歡將東西規整的整整齊齊,擦拭的幹幹淨淨。這是一棟臨街的商業街門麵房子,上下兩層,後麵還有個小院子,一樓的門麵不過三十多坪,鍋爐就在外麵,那晚的淩亂無人收拾,鍋裏還餘著半鍋水,裏麵的雲吞已經泡的散開,雲露還沒動,付雲景就捋了袖子上前去。
“哥哥。”
“小哥哥。”
付雲景說道:“我隻是,從未幫她做過這樣的事。”他許久沒有再做過這樣的活,動作十分地生疏,卻做得一絲不苟,先將鍋內的東西倒掉,然後倒入洗潔精,將鍋放在水龍頭下衝洗,用大塊的刷鍋布擦拭著,雲露見此情景,自覺地過去打了下手。
阿南也開始擺放桌椅,將淩亂的桌椅重新碼放。
樓下收拾好了,雲露才帶著付雲景上樓。
狹窄的小樓梯,踩上去格嘰格嘰地響,樓上的外間是個儲藏室,裏麵才是睡覺的地方。
雲露回來收拾過東西,所以衣櫃打開著,她說道:“我和媽就睡在這兒。”
一點一滴,都是家常的生活。
付雲景第一眼就看到了枕頭旁一本翻得破舊的字典,那本字典是父親留下的東西,母親以前就用這本字典教他認字,他將字典拿在手中,紙張早已破舊發黃,邊緣也都磨損的不成樣子,可見時時翻閱。
“雲露,你上學了嗎?”
他們之間還很生疏,雲露和付雲景說話的時候都要思索一下,“沒有,媽沒有辦法給我辦入學的手續。”她的聲音很低,“媽以前坐過牢。”
那個年代,有意圖偷渡的傾向,就會被抓去坐牢。
她送付雲景去龍城,送到碼頭,那一天又正好有船偷渡,政府會抓些人交差,付雲景的母親都全沒有反抗。似乎在她的心裏,為了付雲景風險犧牲,都是理所應當的事。
她從不問回報,求得就是一個付出。
這樣的人教養出的孩子,就是像付雲景這樣,就但是看雲露,雖然悲傷,可是仍然是有條有理的。
將母親所有的遺物都收拾了出來,雲露坐在床上,神色悲傷,她的聲音裏帶著哭腔,“我總覺得不是真的,好像下一秒鍾,媽就會踩著樓梯上樓來,那個時候離天亮還有一會兒,她怕我睡得不夠長不好身體,總是不讓我早起給她幫忙,她做好開業的準備,會上來重新梳梳頭。再難過,母親都很注意自己的樣子,她說怕她的樣子變化太大,到時候你找不到她。她很掛念你的,每年都申請去龍城,就是不批,她也沒有辦法,自己想辦法打聽,也沒有什麽門路。這麽多年,你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可是她總是說,你從小就是個特別懂事的好孩子,心裏有自己的主意,日後是個有大出息的,其實也不用她太擔心什麽,她就是想能再見你一麵,隻要能見到啊,讓她做什麽,她都肯。”
“媽平時最喜歡做什麽?”
“她啊,總是在忙,一刻都不肯歇著,她喜歡什麽都忙完了,打開窗戶看著外麵的月亮。”雲露說著,推開了窗戶,外麵是一片蔚藍的天空,碧空如洗,連一絲雲彩都沒有。
“雲景啊,你要是想我,就對著月亮說‘我很好’,我一定會聽到。”母親打著手勢,溫柔地笑了下。
這麽多年,她被沉重的生活壓著,拉扯著一個孤兒長大,忙完一切的事情後,就坐在這兒望著天上的月亮,思念分隔兩岸的兒子。
樓上的小房間空間並不大,付雲景站在門邊,雲露坐在床上,穆曼君隻能站在更遠一點的地方。
小哥哥的心裏,一定非常地難過吧。明明他表現地還好,可是穆曼君卻十分地不安。
“曼君,過來。”付雲景喊了她一聲。
穆曼君走到付雲景身邊,他側過臉對她說道:“曼君,你怎麽站得這麽遠?”
她應承過會在他身邊,隻要穆曼君在他身邊站著,哪怕不說話,他也覺得有一種安定。
付雲景不是一個衝動的人,他的情緒十分地內斂,高興和悲傷都不會表現得太過於外露,可是此時他悲傷得無法掩飾。從母親的舊居回來後,付雲景就獨自回了房間。
雲露也跟著回了酒店,由路Sir安排她去龍城的手續。
穆曼君走路有點拖,她的腳還是疼,卻再也不肯吭一聲。
房間裏是黑暗的,一盞燈都沒有亮,她用了好大一會兒才看到獨自坐在沙發上的付雲景。
再也沒有旁人,他放任自己傷悲。
穆曼君進來後,就站在門的地方,她緊貼著牆站著,雙手環抱住肩膀,她不知道怎麽去安慰。這些年,尋找母親對於付雲景來說,幾乎已經成了一種信念,他這麽要強隱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心裏始終有一口氣在撐著。
他是個少年的時候,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所以成年之後,一直想要彌補自己當年的遺憾。
接回母親,盡一個兒子應盡的義務,他從來沒有想過,子欲養而親不待的一天。
現實就是這麽地殘忍,就算找到了那個魯莽的流氓,將他打到半死,再送進監獄,母親也是再也無法回來了。
陰差陽錯,就是差著那麽兩天。
付雲景卻始終從來沒有想過,他因為穆曼君耽誤了2天的事。他不想,不代表穆曼君的心裏沒有想法。
穆曼君謹小慎微,卻沒想到最終是因了自己,小哥哥失去了這世間最親的親人。
“是……曼君?你過來。”他還是覺察到了屋內的動靜。
穆曼君慢慢地走到沙發邊,付雲景整個人都陷在沙發裏,低垂著頭一動不動。窗簾緊緊地閉著,一絲光亮都沒有,他感覺到穆曼君走近,說道,“曼君,別開燈。”
他的額發還在滴著水,衣衫也是濕的,像是剛剛淋過一場冷水澡。
“小哥哥,你去給你拿塊毛巾。”
“不要開燈,我想呆在黑暗裏。曼君,去睡覺吧,我坐一會就好了。”
他的聲音很不對勁,穆曼君伸手一探,才發覺他的額頭燙的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