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的電話間有這樣一幕。

一個儒雅俊秀的高瘦年輕男人,斜斜的倚靠著門框點燃一支煙,臉上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隻是在抬眼注視的時候,目光中的暖意與眷戀濃厚地化不開。

他注視的方向,隻有一個人。

少女坐在椅子上用誰也聽不懂的外國語嘰嘰咕咕說著話,神態裏滿是興奮。

而在她不知道的時間裏,總是有個人在默默地關注著她,用所有筆墨都形容不出的眷戀與溫柔。

在那個時刻,付雲景在心裏給自己種下了類似詛咒一樣的東西:曼君,如果你覺得快樂,怎樣都好,隻要她想要。那個讓她傾慕的男孩子在他心目中成了一根永遠也抹不去的刺,可是他已經習慣了將所有真實的情感壓在心裏,此時也一樣,一切都未成定論。

付雲景要的結果永遠都是明朗的。穆曼君的喜歡不過是一種感覺,那個男孩子不知道,她也不確定對方的心意,一切都是未知數,對於付雲景,未知數就是無從估計的現實,從小的生活教育他最多的,就是隱忍著等待一個結果,不管那結果是好的,還是壞的,他都能坦然接受。

“好啦,我不跟你說啦。”穆曼君依依不舍地掛了電話。

付雲景過來彎下身去,她行動不便,所以他是背著她下來的,此時同樣打算背著她上去。

“小哥哥,我重不重?”

“一點都不重,也多吃點才好。”

“雲晴姐姐說,我比以前胖了。”

“胖才好,身體健康,不要像你雲晴姐姐,瘦的皮包骨頭有什麽好看。”付雲景的審美裏,還是珠圓玉潤才有福氣,穆曼君就是太瘦,下巴尖,臉頰瘦,命相上說這樣長相的人多數紅顏命薄,他是不信,可是架不住心裏不舒服,總算有機會說叨,當即就說了出來。

穆曼君當了真,在他的背上捏著自己的臉,說道:“其實我都吃不少東西的,可是沒吃胖……小宇也這麽說我來著。”

小宇,韓宇烈,付雲景腦海中立刻將人和和印象連接在了一起。

“我教過你,不要太過於在意別人的看法。”

“不一樣的,有些人的看法可以不在意,可是有些人,就不可能不在意。比如小哥哥……”伏在背上的女孩細聲說道。

其實付雲景心中有疑問,既然在意,為什麽當初非要離開?可是再問這一句又有什麽意義,他們本質上是一樣的人,認定了的事,不管別人怎麽說,心裏都會堅定下去。

“小哥哥,我和你說喜歡的人什麽的,都隻是說說的……”

付雲景的腳步緩慢下來,問道:“你說什麽我都聽著呢。”

“我小時候總是在害怕,害怕別人不喜歡我,害怕我什麽都沒有了,害怕我被逐出家去,可是真的出去了,卻反而都不怕了。以前不敢想的事,真的自己麵對的時候,反而覺得完全能接受。反而是小哥哥,為什麽這些都一個人?”

付雲景回答道:“我隻是習慣了。”

穆曼君有些困了,她伏在他的背上,小哥哥的背一如小時候那般寬厚溫暖,她說道:“我希望早點看到小哥哥很幸福的樣子,不要總是像現在這樣,匆匆來去,忙的不可開交,回到家裏卻孤零零的。”

付雲景的心裏一暖,嘴裏回答道:“好啊。”

“舅媽也一定不想看到你現在這樣。”

付雲景反而笑了:“人小鬼大,操心的事倒還挺多。”

身後沒有傳來回應,阿南開了門,付雲景將穆曼君輕輕地放在床上,蓋上毯子,她一下就抱住了毯子,歪了下腦袋。

一天的驚嚇,和她同樣年紀的女孩早該嚇壞了,可是她卻仍然在安慰他。

付雲景有的時候也會自責,他究竟帶給穆曼君什麽樣的生活?

擔驚受怕?有的,還是很多時候,都在為他擔驚受怕。

工作忙碌?有的,大多數時候他都工作忙碌,呈現一種工作狂的狀態。

沉默寡言?有的,他話少,情緒也深埋在心裏,就連最近的杜璿都要揣摩他的心思。

穆曼君呢?她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在她麵前,付雲景願意暴露自己所有真實的情緒,不管是高興的,悲傷的,失落的,惶恐的,還是像此時這樣複雜心酸的,他都願意暴露在她麵前。

手指輕輕地拂過她的額發,穆曼君呢喃了一句法語。

她不好意思當著他的麵多說什麽,所以和韓宇烈的交談用的都是法語,語速飛快,伴隨著開心的笑聲,兩個人似乎在說著什麽格外有意思的事,這樣的穆曼君,讓他歡喜到心肝發顫,可是她的快樂,卻不是他給予的。

“曼君,”付雲景也不管她能不能聽到,或者她會在夢中聽見,他俯下身去,吻了下她的額角:“好夢。”

穆曼君的腳踝疼痛,她在午夜中被噩夢驚醒,窗戶開著,月光灑落進來。

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她坐起身來緊張地張望,發現付雲景也在屋內。

他睡著了,搭了條毯子睡在沙發上,他天生體型修長,睡著的時候喜歡將身體弓起來,所以從穆曼君的角度看,隻看到他腰部那道凹進去的弧線。

她慢慢地挪著下床,剛一落地他就醒了。

付雲景翻身而起,回過頭看她:“曼君,你醒了?”

”嗯,“她站在地上,像小時候那樣孤零零的,“我做了個噩夢。”

“夢都是假的。”付雲景的神誌不算太清醒,迷糊著回了一句,穆曼君就打斷他:“小哥哥我知道。”

她的聲音都在發顫,忽然想到小時候,他半夜到房間去給她蓋被子,發現她皺著眉頭蜷縮在被窩裏,眼角不停地有淚水滲出來。

如果他可以,多麽希望能進到她的夢裏,將那些困擾她的夢魘通通都趕走。

可是有些事,就算是付雲景,也是無能為力的。

比如安撫一個女孩的心,比如讓她明白他的心意。

“小哥哥,我害怕。”當她說出口的那一瞬間,付雲景的心就軟了。

如果是旁人,他頂多溫和地應付一句,絕對不會像此時這樣,就如同心裏最柔然的地方,被一隻無比堅硬的手捏住,掙紮不得也不想掙紮,那種酸楚的特殊的感覺,是他最特別的一種體驗。這些年,沒有人能讓他這樣過,而穆曼君,隻需要一個簡單的動作、,就可以讓他體會到這樣滋味。

如同小時候一樣,她伸出手來,喊道:“小哥哥。”

一切都不用說了,所有的自持穩重全線崩潰,他隻想緊緊地將她擁在懷裏,用自己的能力鑄造最堅固的城堡,讓他的女孩兒一生無憂,安心地在其中,永遠不會像現在這樣,在午夜被噩夢驚醒,茫然無措地站在地麵上。

“曼君,”付雲景走到她身邊,兩個人麵對麵站著,隻要他伸出手就可以將她擁在懷抱裏。

誰知道穆曼君直接伸出手去摟住他的腰,那麽地緊,就算是久別重逢,她也從來沒有這樣做過。

那個困擾她多年的噩夢,沒有什麽比那個噩夢更可怕。

她所在意的一切都分崩離析,小哥哥捂著胸口倒下去,天地頃刻變成了血紅色,萬念俱灰,心如刀割。

可是此時摟住的軀體精瘦溫暖,小哥哥的聲音溫暖磁性:“曼君,做噩夢了嗎?別怕,我在。”

別怕,我在。這四個字,像是有魔力一般。

穆曼君怔然了下,還是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過會兒才說道:“我剛才……我剛才做了噩夢。”

“什麽噩夢?”

她鬆開手,遲疑著坐在床上:“我不記得了。”

“真是個孩子,做噩夢就嚇成這樣。”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清淡。

就如同他所不知道的,他永遠都不知道,穆曼君有多害怕做這個噩夢。

這些年,她一直被困擾在這個噩夢裏,從那一年付雲景受傷住院昏迷不醒,差點沒法熬過去開始,她總是在做著同一個噩夢,夢裏的世界一片慘白,到處都是白茫茫的,她一直在夢裏跑啊跑啊,當到達盡頭的時候,她隻能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身形修長,不是小哥哥,又能是誰,可是每次到這時,在她無望地奔跑終於結束,終於到達溫暖的邊緣,伸手就可以觸碰到他的衣角的時候,總會聽到一聲可怕的槍響,小哥哥回頭眼神中滿是震驚,捂著胸口在她的麵前倒下去,而她的手中就握著那把冒煙的搶,刺鼻的硝煙氣味仿佛刻入到骨頭裏……

天地刹那,一片血紅。

在這樣的噩夢驚醒,沒有什麽比這更可怕。

她是個不詳的人,一定會帶來不詳的事,如果她在意,就應該離他遠遠的。

可是她總是舍不得。

穆曼君隻覺得心裏沉重的喘不過氣來,隻能用力地抱著麵前的人,感受到他的溫柔和心疼,拍著她後背的力道輕重正好,連整理她亂發的手都是溫暖的。

“別怕,我在。”天地俱靜,這四個字,如同有魔力一般,讓噩夢中驚醒的穆曼君的平靜了許多。

他永遠這麽地好,可是他越好,她就越是不安,因為噩夢從來都沒有放過她。

付雲景想哄她繼續睡覺,卻被穆曼君揪住衣角:“小哥哥,和我說話。”

就像小時候她害怕起來,總是這般地黏人撒嬌,後來就很少有了,此時故態複萌,付雲景竟然有幾分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