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雲景這次出來,離開之後的事全部都安排妥當。
留守在龍城處理事務的,都是他指定的一把手,而前去洽談項目的,也是他一手扶持的專業投資人。
做龍頭大哥,不一定要親力親為,可是卻要保證每個環節都能控製住。
現今在這個地方,沒有交通,沒有請示,他也總可以清閑幾日,什麽都不用想,專心處理自己的事情。
如果沒有那樣沉甸甸的希冀,這次的出行,有點像度假。
穆曼君隨著老師遊曆歐洲,也算經曆過風餐露宿,雖然身體略有不適,但是在吃過一頓飯休息過之後,又恢複了平日的活力。
隨著他們的阿南隻是遠遠地跟在後麵,像一道無聲無息的影子。
白日裏圍觀的人多,村裏人沒有那麽多生疏的講究,直到天黑了才散去,守在門口的孩子們還分了不少剩飯菜。
那個時候,電視機在龍城已是普通的家電,但在內陸的山村,村民連什麽是電視機都不知道,電力設備也尚未鋪設,到了晚上,村裏熄了燈,一片漆黑,天空中的月亮反而格外地亮。
“呀!小哥哥你做什麽呀?”
院子裏有一棵桃樹,桃子已經被摘幹淨,隻餘茂密的枝幹。
付雲景平日裏西裝革履,衣著考究,爬樹倒是十分利落,穆曼君隻見他雙手抱著樹幹,長腿一蹬,就爬了上去,坐在最粗壯的那根樹幹上。
這情景,說出去恐怕沒人會信!可是偏巧在眼前發生了……穆曼君還在不知所措中,付雲景已經在樹上清清淺淺地喚了她一句,“曼君,上來。”
她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抱了起來,阿南還是如同小時候那般沉默可靠,一隻手抱著她,不知道怎麽爬的,幾步就將她送到了樹上,穆曼君嚇得摟住阿南的脖子,卻發現他細長的眼睛裏有著笑意。
阿南將她送上樹幹,付雲景有力的手臂就接住了她,順勢將她安放在了自己身邊。
穆曼君看起來文秀,膽子並不小,坐在樹上也沒有大呼小叫,她挪了挪屁股讓自己坐穩,感覺到懸空的腳下,探頭看了下,距離地麵並不是太高,可是身在半空中還是有點害怕摔下去。
阿南將她送上去後,人就守在了樹下。
穆曼君懸空坐在樹上,僵直了身體,呼了口氣,一轉頭就看到付雲景發愣的情景。
時光仿佛嘩啦啦地流轉,回到十年前。
少年抱膝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烏黑的瞳仁中倒映出月光的清輝,從額角到鼻尖一道筆直的弧線,她能看清楚的隻有他的側臉,有著不知所措的哀傷。
如今的付雲景,已經不再是少年,他在時光中成長為了獨當一麵的男人,手握權勢,踏足商界,運籌帷幄,一度是她身後最強大的靠山。
穆曼君微笑起來,用最溫柔的眼光,仰慕地看著她的小哥哥,一句話也沒說。
有些時候,什麽都不用說,隻要安靜地坐著,就覺得安心。
這種安心,源自兩小無猜時,兩個孤獨困苦的孩子彼此之間的信任和依賴。
他埋在心裏很多事,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說,可是隻有在穆曼君麵前,他有一種想要傾訴的欲望。
付雲景向北麵指了一下:“這裏,是我母親的家鄉,在這裏我長到五歲,後來母親帶了我去了城裏投奔舅舅家。”
付雲景直到後來自己開始翻查資料,才真正明白那個時候內陸發生了什麽。
那個時候的內陸,世道多亂啊。外敵剛剛被打敗,內部開始轟轟烈烈的肅清運動,為了鞏固到手的勢力,所有“底子”不幹淨的人都遭遇了大“清洗”。
付雲景的父親付容徹出身軍閥之家,那場清洗運動開始的時候,身為內陸建築學會副理事長的付容徹首當其衝,事業和生活都遭遇了慘痛的打擊,他當時的妻子為了避開麻煩與他離婚,並且站出來指認他與龍城有來往勾結,指認他是黨|國派來搞破壞的內奸,當時手上在負責的建築項目全部叫停,人也被送回老家的軍區接受強行改造。
當時所謂的改造就是慘無人道的批鬥和毒打,也就是在那時,付容徹認識了同樣被送去改造的啞女楚文雅,兩人在磨難中產生了患難與共的感情,結為了夫妻。
付容徹雖然生在軍閥武將之家,卻是個真正的文人,一生最大的誌向就是用畢生之力建設國家,卻臨死也未等到平反之日,壯誌難酬。
在付雲景的記憶中,母親楚文雅是個堅貞勤勞的婦人,她生在舊時大商賈之家,雖然口不能言,卻很有主見,對他的教育從未鬆懈過。
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仍然堅持教他認字背文,要求他謹記父親的誌向,長大後做一個像他父親那樣剛正堅毅、才華橫溢的人。
周圍的冷眼、生活的窘迫都從未讓楚文雅喪失過信心,在她的心裏,兒子日後一定會繼承丈夫的遺願,成長為國家的棟梁之才。
當一個樸實的人有了一種近乎狂熱的信仰,這種信仰是足以支撐所有灰暗的。
付雲景說的很慢,穆曼君卻聽得很認真。
他曾被這樣豐盈地愛過,被這樣虔誠地期待過,那些讓人難以理解的隱忍和克製忽然都有了解釋,那是來源於他的血脈,來源於他童年的烙印。
“小哥哥,舅母很愛你。”穆曼君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麵,她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如何去勸慰,心裏隻有一個聲音在拚命地叫囂著“老天,求求你,讓小哥哥心願得償!”
聽到她哽咽的聲音,付雲景反而溫柔地笑了:“如果知道害你哭成這樣,我就不告訴你了。”卻沒想到,她緊緊的抱著他的手臂,聲音裏還帶著哭腔說道:“我明白小哥哥現在心裏的感受,可是……為什麽要我和你一起呢?”
這是她心底的疑問。
付雲景對接回母親的事報了很大的希望,所以謹慎而專注,不容許受到打擾,可是為什麽,他一定要帶著她前來?
難道僅僅是因為他曾經說過:“曼君,陪著我一起接回我媽媽。”
穆曼君曾經無比害怕過,因為她和付雲景的身上沒有那層血緣,她害怕失去他的疼愛,害怕失去依靠,可是這些都沒有發生,一切都像是沒有發生過,就算他知道她不是真正的付家人,卻從來沒有排斥過她。
有的人,光說不做,而有的人,隻做不說,付雲景屬於後者。
“我剛到龍城的時候,其實心裏很排斥的,那個時候隻有你在我身邊。你將我當成親人,我也是。”
他說的慎重,用的是“親人”兩個字。
“嗚,小哥哥……”穆曼君抱著他的胳膊繼續哭,眼淚多得掉不完。
付雲景隻能伸出手臂攬著她,他生的瘦骨骼硬,這樣的人往往都是心裏積壓了很多事的人,可是他的懷抱對穆曼君來說,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安穩的所在。
穆曼君恍惚有個感覺,似乎她心裏害怕的事,付雲景都看的透,他從未想過避開她。
“小哥哥,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不好的事,你還會像現在一樣對我嗎?”穆曼君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會。”
“為什麽?”
“我們是一家人啊,”付雲景笑了笑,抬手擦拭去她的眼淚,“你說過會陪我的,我需要你在我身邊。”
“小哥哥以後身邊會有別人陪著,”穆曼君垂下頭,“那個時候就不需要我了。”
穆曼君是個悲觀主義者,總是小心翼翼,這跟她小時候的成長環境有關,她有一種患得患失的懷疑心態,喜歡鑽牛角尖,而且在某些時候,所要求得到的是十分純粹的東西,十分較真。
那個時候的穆曼君還沒有意識自己這種性格帶來的危險,幸運的是,此時她問的人是付雲景。
付雲景心態強大而穩定,所以他隻是淡淡地說道:“不會有那一天的。”
月光下,穆曼君的眼睛泫然欲泣,淚光晶瑩閃爍,仿若碎鑽溢光。
付雲景隻覺得自己的心跳變得緩慢,她距離他實在是太近,近的可以看到通紅的小鼻尖,那樣關切而依賴的目光,隻注視著他一個人。
天地俱靜,隻有不知哪家院中傳來的幾聲狗吠。
月光如鏡,遠處山脈起伏,不知身在何處。
心中一片平和靜謐,付雲景歎了口氣:“別動不動就哭鼻子,以後萬一我不在了,誰還幫你擦眼淚?”
他是隨口說了一句,卻仿佛犯了什麽禁忌,穆曼君整個人幾乎都從樹上掉下去,付雲景一把抱住她,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裏,嗔怪還沒出口,就被穆曼君整個地摟住脖子,力氣之大將他勒地咳嗽起來。
穆曼君帶著哭腔叫起來:“你不會有事的!”
阿南聽得樹上的動靜,已經一溜煙地爬了上來,依附在樹幹上衝著付雲景打著手勢,掩護著付雲景抱著穆曼君下得樹來。
穆曼君似乎真的被付雲景的話嚇到,一直到回去都緊緊摟著他,一刻也不肯撒手,就像小時候那般依戀。
阿南默默地跟在後麵,關切的目光一直不離她左右。
第二日,他們很早就起來了,既然沒找到人,付雲景是一刻都不肯多留的,天一亮就奔赴下一個地點。
穆曼君的眼睛腫成核桃,走之前還偷偷地在枕頭下放了疊錢。
下一個目標地點,是付雲景的舅舅家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