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他們一同出發的是付雲景委托調查他母親下落的那個偵探社的探員,一個頭有點禿的老人,說話的時候喜歡擠眼睛,是位退休的老警員。
他說話的時候左眼總是在不停地眨動,後來穆曼君才知道他的眼睛受過傷。
所有消息都是他一手探聽、過濾、匯總後上報的,盡管這麽多年一直都一無所獲,最終鎖定的這五個目標,已經是最後的希望。
付雲景稱呼他為“路Sir”。
他始終保持著人前老成穩重的樣子,可是隨著到達目的地,無形中又一種壓抑彌漫開來,竟然帶來一種難以言說的壓力。
他們這次出行,宣稱的還是去內陸考察投資項目。
龍城畢竟不大,基礎建築業基本上已經被萬安集團壟斷,如今還想保持高速的發展,就必須對外開拓。
做生意這種事,都是承擔了一定風險的,掌舵人的戰略決策至關重要。
雖然付雲景的戰略從一開始就牟定了是要跟政府做生意,要在內陸也同樣跟政府做生意,就牽涉到開拓關係的問題。
他們到內陸的第一個落腳點,就是付雲景的家鄉,X市。
這次的考察項目組是是萬安集團投資部的精英,一下車就被X市的領導接了去。
真正的核心BOSS付雲景則在投資部到達之後才出現,便衣輕裝,身邊隻帶了阿力和阿南兩個貼身保衛。
保衛組的人沒有辦法帶武器進內陸,阿南是近戰的高手,自下飛機起就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
X市處內陸偏西,經濟並不發達、之前軍閥混戰的時候,此處民風彪悍,出過不少黨|軍將領,後來這個地方被再三整治,內陸的大清洗運動將一切都抹零重建,兩次城市遷徙更是改變了原來的人口格局,付雲景當年離家背井,他的母親一路送他至能坐船偷渡到龍城的渡口,從此杳無音訊。
而當年付雲景舅舅家早就已經不在原地居住,尋人如同大海撈針,所以這些年一無所獲。
路Sir身受委托,有著專業探員膽大心細的探索精神,報告是他寫的,路線自然也是他一手探聽過的。
這次老板隨同一起確認,他一路在前帶隊,租了輛車就往第一個目的地去。
開車的司機是個本地人,走南闖北有些眼力勁,知道這行客人有些來頭,開車的時候跟路Sir閑聊著,將車開得飛快,一路上七扭八拐,坑坑窪窪,付雲景尚且還好,行至中途,穆曼君已經是臉色煞白,暈車暈的一塌糊塗,吐得膽汁都出來了。
她一直都強自忍耐著不適,好不容易車停下來,下得車來,穆曼君隻覺得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雲端。
路Sir在一旁拿著資料低聲和付雲景說著什麽。
“雲少,資料你都已經看過了,心裏也有數。現在隻需要你親眼認一認。我能做的隻是將最不可能的排除掉,將可能的篩選出來,確認的事隻有你才可以。”
路Sir的話裏還是留了半分,認親不是那麽好認的。
付雲景卻點了點頭:“我知道,我們進村裏去。”他的手掌溫熱,牽著暈暈乎乎的穆曼君,側過頭低聲問她,“曼君,你還好嗎?”
“我沒事的,小哥哥。”
付雲景的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隻一雙眼睛湛亮如星。
沒人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可是她卻全然明白。
直麵現實的時候已經到了,他所麵對的隻有兩個結果,是或者不是。如果是,皆大歡喜,如果不是,還有四個可能。
一直以來的堅持和努力,他始終沒有放棄過的事,終於有了個結果。
付雲景麵無表情,心中卻波濤洶湧。他回歸了故土,可是故土卻和他記憶中的麵目全非。
“小哥哥,這裏就是你小時候住過的地方?”
內陸正是深夏,漫山遍野的杜鵑花,青山綠水之間,磚瓦儼然,正是內陸西部地區特有的成片建築群。穆曼君喜歡建築,眼見著屋簷相連的情景,就踮起腳往村莊的方向看。
到村莊去就是狹窄的一條土路,車輛無從前進,要進村莊去,隻能步行。
路Sir和司機一起走在最前麵,付雲景牽著穆曼君走在中間,阿南和阿力走在最後。
“我生在這裏,八歲之前長在這裏。”付雲景緩緩地說道,“看到那片後山坡了嗎,我在那片後山坡上放過牛,一邊放牛一邊背母親偷偷藏起來的書,在草地上寫字,怕被人看見……寫完了就趕緊擦掉。”
這是屬於他的過去,也是他願意分享給她的過去。
穆曼君聽著,發現一直溫和從容的小哥哥,神色哀傷而懷念,似乎從踏上這片土地開始,他久久封閉的那個靈魂就漸漸地複蘇了過來。
這個少時沉默穩重的少年,現在城府頗深的龍頭大哥,也有一部分過去是無時無刻都在懷念著的。
他牽著穆曼君的手心發燙,不自覺地加大了力度,離村莊入口的地方一步步近了。
人說近鄉情怯,付雲景也是如此。
已經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惦念的那個人……可還在嗎?
村莊裏的青壯年都外出務工,留守的都是老弱,村口的大樹下坐著幾個年近古稀的老人,見到陌生人來到村裏,還是這麽一群人,鄉音七嘴八舌問詢起來,每一句穆曼君都聽不懂。
路Sir確實有他的過人之處,他上前與村民攀談了起來,付雲景專注地聽著。
這些鄉音他還能聽懂大概的意思,路Sir的調查工作做得確實不錯,他探聽的消息和村民所說的不錯,村裏是有個啞巴大嬸,聽說家裏人在外打工,不過很少見到有人來看她,啞巴大嬸平時也不怎麽和人接觸,就住在村東頭的小山坡上。
“雲少?”
“走吧。”付雲景的神色淡淡的,手心微微的顫抖卻出賣了他的心情,穆曼君回握了下他的手,仰頭看著他,眼睛裏充滿希望,笑容在唇邊綻放。
“小哥哥,真不敢相信,你真的帶我來到這裏。”
他答應過的事,當真每一件都會做到。穆曼君在別院養病的時候,夜裏因為傷口疼癢,經常睡不著,就會纏著付雲景說話,他曾將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往事說給他聽,關於他的故鄉,他的母親,他背負的期望……
接回母親,對於付雲景來說太過於重要。
村子並不大,青石板的路麵,穆曼君的脖子中掛著相機,四處拍照。村裏有調皮的孩子,見來到的這行陌生人衣著與他們全然不同,有膽子大的一窩蜂地跟著尾隨,在後麵發出諸如“閃光的這個東西是什麽?”這樣的感歎問句。
村東的小山坡近在眼前,一個紮著藍頭巾的大嬸正坐在自家院子門口擇菜,有好事的孩子跑過去起哄,付雲景隻看了一眼就停在了那兒,緩緩地搖了搖頭。
路Sir僵硬地安慰了一句:“還有下一個。”
“天色也不早了,我們在村子裏歇一晚,明日再走吧。”付雲景淡淡地說道。
那司機一路上的打聽,大約也是聽出來端倪。
這行衣著貴氣的龍城來客竟是來內陸尋人的,不過這倒也不稀奇,自從兩岸解禁之後,時常有尋親的事,雖然不太容易找,但人們總要盡力地嚐試。
司機用濃重的口音說道:“夜裏路不好走,就聽這位先生的,就明日再走。”
啞巴大嬸和付雲景毫無關聯,隻是恰好在這個村子裏生活,在她跟付雲景短短手語交談過後,同意了他們留宿一晚的請求。
路Sir確實經驗豐富,在這種閉塞的山村,現金往往沒太大的用,但是好用的貨物就不一樣了,他用一個充電手電筒換來了四隻肥美的土雞和新鮮采摘的蔬菜一盆。
啞巴大嬸有個女兒,早就遠嫁了,她在城外生活了幾年才又回來,探聽的報告消息無誤,人卻不是付雲景想找的人。
許是很久沒有見人,許是付雲景在和她交流的過程中,表露出尋找母親的願望感動了啞巴大嬸,她抹著眼淚掀開大鍋做了一頓豐盛的農家飯,燉雞烙餅,涼拌野菜,用真誠樸實的態度表達了自己的心意。
尋找親人不容易,眼見著人找到了,又不是自己想找的人,心裏失落是難免的。
付雲景神色鬱鬱,也沒吃什麽。
與燈火輝煌車水馬龍的發達龍城相比,這座閉塞老舊的山村如同另外一個世界。
“曼君,我就來自這裏。”付雲景說道。
暮色降落,遠山重疊,破落的小山村被夕陽籠罩起來,穆曼君的臉色依然煞白,嘴角卻一直都帶著微笑。
“小哥哥,還有4個。”
不知道為什麽,她忽然想起在海外自己做的一個課堂遊戲,現將最在乎的人和事都通通寫在紙上,然後再一樣樣地劃去以作為失去,當劃到最後一個的時候,她伏在桌上久久沒有起來,連丁蘭若在她身後刻薄地說她矯情的話語也充耳不聞。
所以此時此刻,沒有人比她更能明白付雲景的心情。
她隻能這輩子最充滿希望的語氣說道:“我們一定能找到舅母!一定能!”這樣的底氣她不知從何而來,可是她不敢去想,如果這五個人……都不是該怎麽辦。
女孩兒的臉上被夕陽鍍上了一層霞光,原本因為舟車勞頓慘白的臉色被夕陽掩飾,大自然就是最好的化妝師,她的眼睛亮若星辰,滿懷希望地看著他。
這一路是注定辛苦的一路,可是二話不說,她跟著他來了,諸般不適,隻字不提,如果結果不如人意,若是沒有她,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承受得住,原來他付雲景,也會有深入骨髓的恐懼,是不敢麵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