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付雲景白天再忙,也會空出晚上的時間,盡量不出去應酬。
穆曼君是鐵了心想要出國,每日晚上都在埋頭苦讀。
她和付雲景確實有相似的地方。
就好像當年他在學習的時候,就算素媽勸過,他也隻是換種方式苦讀,穆曼君也是同樣。
勸她早點休息這種話根本就沒有說出口的必要,付雲景盡量陪著她一起,這樣到了實在熬不下去的時間,他還能看著穆曼君乖乖回房間睡覺。
書房裏,兩人各自據著桌子的一側,穆曼君的麵前擺滿了習題冊,付雲景則會看看賬目或是當前他當前正在學習的書。
原本他想給穆曼君請個家庭教師補習,請來的老師也算是高材生,卻並不適合突擊補習,這一方麵,付雲景反而頗有心得。
他所學的所有,之前都並未接觸過,全是憑著一股子狠勁和刻苦硬生生補上來的。
穆曼君認真演算著題目,燈光下,女孩兒的臉白的剔透,因為這些日子以來的刻苦,兩頰都瘦削了下去,越發顯得眼睛烏黑瑩潤,長長的睫毛如同撲扇的蝶翅,在下眼瞼上投下一道黑影。
付雲景是個很專注的人,憑著毅力硬是翻著字典看完了手頭這本純英文的《城市建築學》,如今再看一遍也是爛熟於胸,但是任憑翻開其中一頁,他都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穆曼君不自覺地歎了口氣,每每這種時候,就是她沒看懂的時候。
付雲景站在她身後,低頭去看數學題,他背著手,凝思思索著。
穆曼君這時才偷偷地看他。
原來小哥哥早已經長得這麽高,家居的白體恤下是常年鍛煉後修長精壯的身軀。明明是年輕輕,卻總是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也許……他的肩頭壓了太多沉重的東西。
這個世界上,沒人比穆曼君更知道他的辛苦。
穆曼君永遠都記得書房裏不滅的那些燈光,也記得他的早出晚歸,更記得他一閃而過的那些疲憊神色。
修長的手指拿過她手裏的筆,筆尖沙沙,在紙上簡單明了地寫出算數步驟,隨之又在下麵寫上他用到的那個公式,“曼君,記著這個公式。”
“嗯。”穆曼君點了點頭,看了一眼恍然大悟,說道,“小哥哥,如果你繼續念書,一定會很厲害吧。”
付雲景浮現一絲微笑,溫言道:“快點把這本習題做完就去睡覺,今天不許熬夜超過12點。”
習題集才做了一半,還有一個小時就到12點了。
穆曼君聽話地繼續寫著,付雲景饒有興致地站在她身後看,這些習題他以前都有做過,還有些印象,挑揀一些有用的公式講給她,穆曼君做題的速度果然快了很多,竟然真的在12點之前就完成了這本習題。
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活動了下僵硬的脖頸。
“累啊?”付雲景說道,正在這時樓下傳來付雲晴的哈哈大笑。
付雲晴每晚的娛樂就是抱著客廳裏的電視機看電視劇,現在正在放的是個喜劇連續劇,每天晚上都能聽到她爽朗的笑聲。
穆曼君緩緩地趴在桌子上,說道:“學習好辛苦,可是為什麽小哥哥總是不知疲倦的樣子?”
她一直都很想問,這個問題,在很久以前阿生也問過。
他什麽都有了,人生早就被人鋪陳了一條道路,在這條道路上行走就好,為什麽要去多付出那麽多的努力去學本不用學的東西?
“曼君,我以前的家裏很窮。”付雲景說道,平靜地看向穆曼君,像是說著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書房的陽台上有玻璃的小茶幾,還有兩把藤製的椅子。
付雲景的人生裏,有一部分是任何人都無法接近的,比如他出生的內陸,他來龍城之前在內陸的生活,他的母親,都是他禁忌的一部分,那一部分被他隱藏起來,隱藏在深處。
旁人隻見到他空降而至付家,輕易擁有了別人奮鬥一生才能擁有的家業,那個時候的付雲景已經明白地懂得了懷璧其罪的道理。
如果他不能守住家業,如果他沒有能力,如果他不表現出超越年輕的成熟,可能現在的一切都會不同。
“窮人家的孩子是沒有資格去念書的,可是我母親一直想要我去念書,沒有錢去學校,她就用父親留下的一本字典教我認字,用樹枝在地上教我寫字,讓我背父親留下的書,她說我的父親就是個能文能武的人,希望我日後也能和父親一樣,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母親就是這樣樸素的想法,”付雲景笑了下,“其實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什麽是有用的人,但是我想能讓生活的城市更好,就應該算是有用吧。”
穆曼君屏住呼吸,沒有打斷付雲景,隻是靜靜地聽他說著。
這種時刻,很少。
每次當付雲景提起母親,仿佛有一處隱秘的空間在她麵前敞開,就如同她最熱愛的躲貓貓遊戲,藏匿與尋找,每個人都有不欲為旁人窺見的領域。
而此時,她看到了他一直以來藏匿的東西,那是屬於付雲景人生的一部分,關於他的母親,關於他的父親,關於他的童年,關於他的誌向。
“所以,小哥哥一力主張做基礎建設的項目?”
“對,”付雲景拉了她一把站起來,和穆曼君一起站在陽台上向遠處眺望。
此時萬家燈火,繁華的中桓夜景盡在眼前。
“曼君,我一直在想,如果母親|日後能來到龍城,她看到龍城寬闊交叉的公路,看到龍城人流湧動的火車站,看到這裏目之所及的廣廈梁棟,而這些都是由我來建造的……”年輕男人的臉上是明朗如光的豪氣,“你說她會不會很欣慰,覺得我終究沒辜負她的期望?”
穆曼君用力地點頭,“她一定會為你感到驕傲!”
付雲景說道:“曼君,我想知道你怎麽看我?”
“小哥哥並不是個在意別人看法的人,你有你要做的事,有自己的抱負,盡管這些我不一定懂,但是我覺得小哥哥在做的事,一定是了不起的事。”穆曼君有些羞澀地笑了,“我什麽都不會,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我隻會像現在這樣站在這裏,驚歎自己看到的這麽美的夜景。小哥哥在我心裏,一直都是最棒的人。”
這世上,在沒有人比他更好,正因為如此,她要離開他。
這麽好的人,不應該受到她的拖累。
付雲景反而笑了:“究其本質我還是個商人,覺得跟政府做生意能掙到更多的錢,我們又恰恰有那個實力,所以不想再走一條狹隘到越走越窄的道路……”
穆曼君可能不一定聽得懂,可是他想要告訴她,他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可是他在乎她的。
雙手撐在欄杆上,付雲景看著眼前的景色,緩緩地說道:“曼君,不管你想要走多遠,你記得……哥哥這裏,你永遠可以隨時回來。”
他的目光沒有放在穆曼君身上,所以沒有看到身邊的女孩哀傷的凝視目光。
穆曼君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一刻,天地俱靜,清風微拂,月光如鏡。
付雲景專注地看著遠處的側麵輪廓清晰如刻,目光中閃動著光輝,那幕景象刻在了穆曼君的心裏。
穆曼君相信,他一定會堅定地朝著他想要去的方向努力。
他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就如同小時候那樣,像個最慈愛溫厚的兄長。
穆曼君用盡所有的力氣,才忍住沒讓自己哭出來,她隻覺得自己的臉都要僵掉了,因為太舍不得。
付雲景除了工作,就是訓練,沒有什麽朋友,也沒有什麽親人,她是這些年一直都在他身邊的人。
小的時候,她最害怕的就是被人遺忘,被人忽視冷漠,用盡所有的心思想討人喜歡,生怕自己有什麽話說的不對,有什麽事做得不對。
可是漸漸地長大,穆曼君覺得,被人冷漠忽視並不如何,隻要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一樣可以自得其樂。
但是她是個不祥的人,會給親近的人帶來災難,樂姐看見她就會躲著她,每次想到那次狙殺,想到鮮血淋漓仍然護著她的付雲景,穆曼君就會從噩夢中驚醒。
在她的夢裏,似乎永遠都是悲慘的結局,無論是哪一種,都讓她懼怕不已。
趁現在,還來得及,不如……離開。、
當付雲景看著穆曼君的時候,她一直都低著頭,沒法看到她的表情。
也許這些事對於她來說,根本就無法理解,現在說這些,果然還是太早了,他心裏想著,慢慢將手放了下來,說道:“不早了,早點去休息。”
“小哥哥,晚安。”穆曼君轉身就走了。
陽台上隻留了他一人,付雲景仍然雙手撐著欄杆站著,就在此時身後有腳步聲,他回過頭去,看到婷婷嫋嫋的杜璿。
她穿著一襲月白色的旗袍,頭發梳成一個素髻,手裏端著一個托盤。
“雲少,我煮了夜宵。”
付雲景說道:“我不想吃,去拿給曼君小姐。”
杜璿還想說什麽,他已經轉過了身去,修長瘦削的身影從背後看來,竟有些孤零零的。
杜璿進入到穆曼君的房間,並沒有看到她的人,隻能在書桌上留下煮好的酒釀元宵。
衛生間裏傳來水流嘩嘩的聲音,穆曼君抱著膝蓋坐在地上任由溫熱的水從頭上澆下。
再不舍得,都已是定局。
出國的手續都在逐步辦理中,她這幾次小測驗成績都到了前50名。
痛痛快快地躲起來哭完,見到小哥哥的時候,要記得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