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虞靑派了顧音來伺候秦思梳洗裝扮。看著銅鏡中那張熟悉的容顏上鋪呈著脂粉花黃,發髻被齊整地豎起,飾以金鎏白玉冠。眉間綴上一點朱砂,更襯著肌膚勝雪。秦思螓首微動,便帶起兩鬢間的步搖輕顫。

起身立著,紫金朝服束身,秦思的眸光不由冷下幾分。

“公主,可以上朝了。”

顧音半蹲下身子,緩緩以掌心將秦思的衣擺鞋麵拍淨。青石階上映出秦思的身影,冷峻而高華。

“走吧。”

秦思昂首平視前方,衣擺隨著腳步揚起,碎了一地的流光。

長安殿。

秦思站在殿外,等著那一聲“傳長公主上殿”。伴著那漸漸傳遠的尖銳呼聲,秦思當先邁入了長安殿的殿門。

從她身影出現的那一瞬,殿上所有的目光便凝於她一身。有打量,有質疑,有驚訝,有不安。似乎每一種目光背後,都是尖銳的利器,要將秦思剝開看個明白。

秦思提起唇角微微一笑,走過當中的白石橋,邁入正殿。盈盈然間,走到了中央拜下,對著虞靑道:“參見母皇萬歲。”

“吾兒平身。”虞靑笑著答道。

待秦思站起,虞靑便對著身側內監一個揚手,那內監則捧出一卷黃軸聖旨,念道:“奉天承運,吾皇詔曰:自朕繼位以來,南國欣榮,朕甚為安慰。南國上下,唯無儲君,乃是眾位愛卿心頭之患。朝臣多次上奏求情立儲,朕皆不敢應。初,朕年少時,以嫡公主之份出使天朝和親,然未果。淪落之日,特得一女,保全南國嫡親血脈。今將愛女尋回,賜號明靖長公主,立為南國儲君。此實乃南國一大幸事,望天下同慶之。欽此……”

“明靖長公主接旨。”

秦思伸出雙臂,舉至眉頭之上:“兒臣接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內監將聖旨卷好,便要送到秦思手中,卻忽而從秦思身後傳來一道阻止之聲。

“皇上且慢。”

秦思麵色靜然,平靜的眸子看向殿中站出的一名老者。這老者從右側首位而出,想來是朝中為首的老臣了。

“哦?”虞靑莞爾:“狄丞相有何高見?”

“皇上,臣以為立儲一事乃是關乎我南國大統的事情,自然不能草率。”這老者手中玉笏直立著,擋住了他的半張臉。秦思收回目光,淺笑聽著下文。

在不熟悉的地方,聽得多總比說和做要強。

“愛卿有何看法?”

“立儲者必要有所能為,能興我南國,還望皇上擇其能者為之。”狄丞相暗示秦思無所建樹,倒是站得住腳的。

話音一落,從秦思左側方又站出一人來,那行步之間動靜頗大,想來是個武將了。

“立能者?狄丞相可是有所指?皇上,臣以為,自古以來立儲君非嫡即長。既然長公主回了南國,那便是儲君無疑。”

“權將軍說得對。”

這話語一落,便有人從旁附和。

“皇上,就算是立嫡立長,也需有證據啊,皇家血脈可汙不得。”

秦思不禁看向這個質疑她身份的人,那人一臉懇切哀戚,隻差沒擠出淚來。

“這話有道理啊。”

“若這是個假公主,豈不是讓我南國易主嗎?”

這話鋒一轉,當下從質疑她立為儲君的能力變成質疑她的皇家血統了。

“長公主相貌與皇上如此相似,誰敢有半分懷疑?”權將軍嗬斥一聲,極為不悅。

秦思微微抬眸,與上位的虞靑對視一眼,隻見虞靑專心聽著兩方之爭,不曾有任何反應。

“相貌?”狄丞相頗帶著維護之意,反問一聲:“相貌相似的成千上萬,就憑這個還不知要找出多少長公主來。”

“那狄丞相可曾見到與皇上如此相似的人?”

兩相爭執中,亦有幾人出來打圓場:“皇上,臣以為長公主名分可先定下,但是這立儲一事,還望皇上三思啊。”

“皇上……”

虞靑見火候差不多了,輕咳一聲站起來,道:“朕懷胎十月所生,如何會錯認?長公主是朕的女兒不假,三日後朕便要齋戒沐浴,上報宗廟。至於諸位愛卿所說的皇儲一事,朕以為,不必多言了。”

“這……”虞靑鮮少如此專斷,讓朝臣們有些接不下話去。

“不過……”虞靑提聲而轉,殿上當下安靜下來:“既然眾位大人有疑,朕也不會獨斷。朕齋戒沐浴期間,便讓長公主代為執政,諸位不妨看看,朕的長公主有沒有為君的能力。”

見皇上已然退步,朝臣再無言語,隻好齊齊跪下拜之:“皇上英明。”

下了朝,虞靑將秦思帶到了平日處理政事的明正殿。這明正殿與旁的宮殿不一樣,顯得極為樸素卻莊嚴。

“阿離,可辛苦?”虞靑忽而歎氣問道。

秦思怔愣一瞬,隨後搖頭道:“為母皇分憂罷了,何談辛苦。”

虞靑臉頰含笑,拉起秦思的手:“沒有旁人的時候,我還是喜歡你叫我娘親。”

“娘親。”

“嗯。”

虞靑頷首,將秦思帶到禦案邊:“今日的朝堂你可看出什麽門道?”

秦思凝眸道:“狄丞相與權將軍當是分數兩派的,除此之外還有一派大臣是觀望兩虎鬥的。”

“說得還欠一些。”虞靑執起一旁的毫筆在麵前劃下三個圈。

“你看,如你所見權將軍是忠心保皇一派,你可信。而狄丞相是最為棘手的人……”

“狄丞相不服娘親嗎?”

虞靑輕哼一笑:“他不是不服我,隻是他的身份太為難罷了。”

在秦思不解的眸光中,虞靑緩緩道:“狄丞相還有一個身份——他是柴郡王的外祖父。”

“柴郡王的外祖父?”秦思倒是沒想過還有這一層關係在其中。

“嗯,狄丞相不幫子瑜奪權,卻也不會助我壓製子瑜。此人一腔正氣,並非是個陰險奸詐之輩,是個可用之才。一把好刀,要看他是否願意為你所用,也要看你怎麽用……”說著,虞靑麵色一變,猛然咳嗽起來。

秦思將茶盞遞給虞靑,虞靑笑著攔下:“娘沒事。”虞靑撐著咽下喉頭一口腥氣,說道:“你錯估的還有這最後一個圈,這些人最為複雜,他們並非是觀望,私下亦有自己的勢力,看似在其中周旋,實則讓兩派鬥爭更盛。隻是這目的,我終究沒有看明白。”

“娘的意思是,他們所做的不過是表象?”

秦思忽而想起一句話,有一種人比與你對立的敵人更為可怕,你永遠不知道他會在什麽時候往你背上插一刀。

“你能看透四分已經難得,剩下的六分你慢慢去參,娘幫不了你了。”虞靑重重捏了捏秦思的掌心,秦思亦是回握住應下:“娘放心吧。”

南國朝堂三分,可毫無保留相信者隻有權將軍那一分,的確是步履維艱。

“你待會兒要好生準備著,今晚的宮宴上你便會見到子瑜了。”

“柴郡王?”秦思心思一轉,出聲問道:“說起柴郡王,阿離有一事不明。”

虞靑挑了挑下顎,無奈一笑:“你可是想說,娘分明不想讓你步入宮廷高位,又為何不將皇位傳給他人?”

“是啊。柴郡王也好,覃郡主也罷,都是皇家血脈啊。”這個問題秦思想了許久,都不得解。

“娘總歸是一國之君,不能將大好江山隨意傳給誰,這是對百姓不公。汀雨她雖聰慧過人,卻任性了些,自幼便有一處軟肋,好爭。有爭心是好事,讓人知曉不足,慢慢彌補之。可她卻太過自負,這樣的人不適合坐上高位。”

“還有子瑜,他擅於人來往,才智不弱,堪承繼大位,卻獨獨錯了一點。他心性不穩,貪嗔癡怨,他占其二。”

貪嗔癡怨,是一個人心性中最大的敗筆。這個柴郡王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竟然占下其中兩樣?

“所以,除了你,娘無法再信旁人。”虞靑的目光中帶著些抱歉,她今生被皇宮所困,卻還要讓自己的女兒背負起這擔子,著實非她所願。

“阿離明白了。”

秦思立在一旁,將禦案上的奏章鋪陳開。她看著虞靑提筆沾染紅砂,在奏章上批點下紅痕,她輕著步子退到殿門口,忽而又轉過頭來。

“還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訴娘。”

虞靑手腕一頓,溫和的眸光抬起,對上秦思的慎重。秦思的臉頰繃得生緊,手臂抬起漸漸落在了小腹上。

“什麽事?”虞靑眸色一沉。

“我有了身孕。”秦思不知如何啟齒,沉聲說道:“我以將軍之女身份賜婚於風遠侯世子,隻是造化弄人,他現在留在天朝,而我回了南國。”

說著,秦思飽含著堅定跪下:“母皇,這個孩子的身份不能傳出去,還請母皇成全。”

秦思端正地向虞靑叩首,額頭觸碰地麵的聲音,讓虞靑心口一重。

“那個葉筠一?”虞靑知道這個男子,原本是世子,一朝為皇儲。

“是。”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秦思的身孕遲早會被人發現,知曉她與筠一的人也不少,若是她不提前做出應對,待到暗處的人發覺,她和葉筠一便會成了相互牽製的籌碼,而這個孩子亦是他們共同的軟肋。

秦思知道,虞靑也知道。

虞靑麵色沉了沉:“你愛他?”

“我愛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