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玉嬪(中)
子虞清晨梳洗後就來到佛堂,親自點上了香,奉上供物。侍女們被她屏退,不消片刻,幽深的香氣已經化成了煙霧,嫋嫋迷漫佛前,就像是深藏迷霧中的回憶。
她坐在蒲團上許久,不是為了念經,也不是為了念舊,隻為了這片刻難得的安寧,直到侍女來報,安寧也化成了她口中的歎息。
從宮中來接她的不是別人,是欣妃。子虞感到意外,仔細一想又覺得情理之中,除了她,還有誰願意承擔這份風險。
欣妃領著一眾宮女款款前來,這一幕讓子虞疑似又沉入回憶中,直到她來到麵前,當年麵容上略帶的稚氣已經完全褪去,五官精致,豔若桃李。子虞向她行禮,被欣妃微笑著扶起。兩人就親熱地說了一會兒話,典讚再三催促,這才起行。
子虞上馬車時驚覺裏麵已經坐了一人,跪拜在角落。子虞看了她一眼,“你是有品級的女官,這麽大禮做什麽。”絳萼含笑道:“娘娘的成就不可限量,待到日後,娘娘未必稀罕我的大禮。”
說話還是這麽好聽,子虞淡淡一笑,等待她的下文。絳萼耐心卻好,車馬徐徐前行,她挑起話題,從胭脂談到衣飾,神態自若。子虞打量她道:“你倒是興致好。”絳萼道:“不知娘娘的喜好,奴婢隻好胡亂說一些,討娘娘的歡喜。”
聽她口稱“奴婢”,子虞倒有了一絲不自在,“將欲取之,必先與之,有什麽話就說吧。”絳萼溫婉地笑了笑,“去年南國就顯了亂象,欣妃娘娘為此落了不知多少次的淚。宮裏人心難測,本來就看我們根基淺薄,現在就更加不當回事了。”見子虞不接口,她也不急,慢慢地說,“前些時間,陛下為了要接您進宮而憂愁,欣妃娘娘就去求了這份差事。任憑外朝怎麽吵,娘娘和您是情如姐妹,不忍你在寺中清苦,接你入宮陪伴身旁也不是什麽大逆不道的事。”
欣妃拋出這麽大一份人情,子虞不能故作沉默,說道:“娘娘的恩情,我自會記住。”
絳萼連忙說:“這可不是恩情。四年前我們來到這裏,就自以為能紮下根來,可委屈波折了這麽久,依然是無根之萍,宮闈寂寞,如果能有個伴,以後的路未必就這麽難走了。”
子虞頷首,“說得也是。”絳萼笑著又挑了些時鮮的話題談笑。
聽著聽著,子虞的精神卻移到了她的身上,絳萼撫了一下臉,“娘娘看我可是有什麽不妥?”子虞笑著道沒有。她妥當得無可挑剔,當年的三人,隻有她平穩到如今,興許這才是宮中安身立命的最佳方法,可惜當年她和穆雪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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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宮門時,有打掃落葉的宮人忍不住偷偷打量。欣妃牽著子虞的手,兩隻手都纖長白皙,柔膩如玉,握在一起簡直不分彼此,見者都嘖嘖稱奇。
兩人才走了一段,就有一個女官跑來說皇後有請。欣妃道:“才下車還未梳洗,難免在皇後麵前失儀。”女官擋在路前,賠笑道:“諸位後宮妃嬪齊聚,皇後說若少了娘娘失色不少,還請娘娘賞光。”她這一說,若是不去就像掃了皇後的麵子。
欣妃臉色一沉,轉頭看了看子虞。
這個時候怎能讓欣妃強出頭,而且這分明也不是針對欣妃而來。子虞柔聲道:“妾許久未見皇後娘娘聖顏,娘娘不如成全我。”欣妃鬆了口氣,點頭答應。
交泰宮前的銀杏黃了一片,將紅色的宮殿襯托得如同彩霞一般。門口接引的宮人遠遠已看見她們,立刻跑進去通報,沒有一絲耽擱,就把欣妃子虞領進大殿。
果然坐滿了妃嬪,子虞望了一眼,好幾張臉顯得麵生,想必都是這些年新晉的。欣妃的位置排在明妃的對麵,那裏隻空著一張位。皇後在主位上招了招手,“欣妃還不快來。”
欣妃捏了一下子虞的手,提醒她自己小心,就上前坐定。這一下就把子虞顯了出來,妃嬪中並沒有她的位置,絳萼也不敢把她拉到女官之中。
“喲,這是誰,倒有些麵熟。”一位身著竹青彩裙的女子開口道。
明妃轉過頭,哼了一聲道:“蘭嬪記性不差,以往晉王來時不就見過嗎?”
她聲音粗啞,這一聲臊得子虞麵色通紅。這時從外麵走進來一位宮女,手裏捧著一碗藥,進來時瞧見子虞站在當中,就把手中的東西遞了過去,壓低了聲音道:“時辰到了,皇後娘娘該進藥了。”
離得近的女官都聽見了,頓時掩口笑了起來。奉藥的女官不知所以,她隻瞧見子虞衣著普通,也不知其裏,又不見子虞接手,也僵立在當場。欣妃道:“拿進來,別讓皇後娘娘的藥涼了。”
皇後身後的秉儀對宮女嗬斥道:“不懂規矩,尊卑不分。”有妃嬪插嘴道:“就是端一次藥也沒什麽,她以前也不是沒有做過。”皇後喝了一口藥,淡淡看了子虞一眼,對座下眾妃嬪道,“這樣出口無忌,難怪陛下最近會分心。常言道,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病了尚且能吃藥,說錯了話,可沒有藥可吃的。”
她口氣輕軟,分明沒有生氣,眾人也就笑著應聲。
子虞臉色平靜,坦然站立在殿中。明妃斜睨了她一眼,轉身對皇後道:“前幾日我聽說,晉王府的側妃穆氏害喜得嚴重,晉王隻好整日作陪,冷落了新婦。”皇後皺起眉,“新婦是左武侯家的千金,晉王豈可不顧左武侯的臉麵。”
蘭嬪道:“這臉麵可不是說顧就能顧的,”她說著,一雙眼卻在子虞身上轉了轉,“有的人是顧不了別人的臉麵,也有一些人,自己不要臉麵。”
皇後斂容道:“越說越離譜。”
又陪著說了一會兒話,眾人見時辰晚了,各自告退。從子虞身旁走過,有的無視,有的鄙夷,其中還有兩個溫和地一笑,讓子虞極其意外。**********
離開交泰宮時,子虞的雙腿有些發抖,不知是久站還是因為羞辱。欣妃的臉色也有一些不好看,兩人對視時勉強一笑。
瑞祥宮早已空出偏殿讓子虞安身,裏外的宮人大多都是南國舊人,子虞一看就覺得熟悉,感慨道:“還是和以前一樣。”欣妃一怔,環顧了四周,卻露出一個寂寥的笑容。
晚飯之後,欣妃忽然來了興致,拿出珍藏許久的好酒,屏退所有宮人,和子虞兩人在殿中斟酌。酒是上好的烈酒,又醇又辣,子虞抿了一小口就嗆得雙眼迷蒙,欣妃卻一口接一口,當水一樣地喝。麵對子虞詫異的眼神,欣妃坦然笑道:“這裏的冬天真是冷,時常烈酒驅寒,酒量自然就大了。”
子虞一笑,接過碗也喝了一大口,這一下才品出酒味來,“真是好酒。”
欣妃道:“沒有想到你喝酒是這個樣子。”子虞卻道:“這本來是我要說的話。”欣妃頓時開懷笑起來,可笑聲片刻就收了,她垂下眼睛,看著酒碗發怔,“這些年,我發現了太多次‘沒有想到’。預想和現實總是相差太多,是我沒有設想周到,還是世事發展總不盡如人意?”
子虞沉吟片刻,慢慢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設想,世事豈能麵麵俱到。”欣妃晃晃酒杯,任由辛辣的**打濕桌案,笑道:“不說這些,隻談開心事。”她喝得太急,臉色通紅,雙眼卻閃亮如星,“以前你們三人陪伴我,怎麽沒有想過飲酒?真是錯失了一樁美事。”
子虞嗔了她一眼,“四個惶惶不安的小姑娘,在陌生無助的宮廷裏,又哪來的膽量開懷暢飲。”欣妃頓了頓,別有深意地看了子虞一眼,“無法隨心所欲的地方,你不是再一次踏進來了?”
子虞蹙眉喝了一口,一股熱氣直落胸腔,讓她有一種不吐不快的衝動,“哪裏能夠隨心所欲呢?莫非世上還真有桃花源?”
欣妃笑,“嗬嗬,宮廷永遠不會缺人,一個兩個都是如此。我勸絳萼出嫁,她卻情願留在宮中做婢,你已經嫁出去,卻又回來了,穆雪,哼!”子虞為她斟滿酒,苦笑道:“不是隻談開心事?這算什麽開心事?”
“你和穆雪的事,的確不算開心,這事有我的責任,”欣妃眨眨眼,說道,“身旁的侍女若親密成團,主人也會感到不安全,讓你們之間存有芥蒂,是當年我刻意為之。又是一個想不到,你們的作為遠遠超出我的意料。”
端到唇邊的酒再也咽不下口,子虞哂道:“你醉了。”欣妃低頭沉默了一瞬,將空碗扔到了桌上,砰的一聲巨響在殿中回蕩,白玉的碗轉了幾轉,剩餘的酒全灑了出來。她呼了口氣,“是醉了,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