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玉嬪(上)

子虞睡了片刻就醒了過來,天色才剛亮,懷因不知何時已經離去。她想了想,不等侍女過來,自己稍稍梳洗就將房門打開。侍女們在院子裏看見她,都吃了一驚,秀蟬道:“昨夜不知為何,睡得太沉,請娘娘恕罪。”餘下侍女紛紛附和。子虞心裏一動,猜到是昨天那個侍女動的手腳。可她現在分外不敢輕信人,不準別人去房中整理,清早就帶著侍女去佛堂誦經,另外囑咐秀蟬立刻通知相府,就說有要緊事相商,秀蟬急急去辦。

午時一過,殷陵就帶著侍女家丁匆匆趕來。

子虞已經有一年多未見她了。

殷陵麵貌姣好,出身高貴,嫁給民部尚書之子,多年來夫妻和睦,幾乎沒有不順心的事。隻有一樣,她嫁入魏府的第一年,懷上了身孕,隻是年輕不懂事,一次宴後在後/ting/跌了一跤,胎就流了,府中諸人都安慰她,心裏念著年輕,也就沒有過多放在心上。如此三年過去,腹中竟一點消息也無,她這才著急起來,平日裏揣著想著,隻有這一樁心事。

婆家也是看著相府的麵子上才沒有相逼,等了幾年,尚書夫人便開始擺起臉色,平日也冷言冷語,見尚書大人並不阻攔,索性變本加厲,開始琢磨著為兒子挑選姬妾。殷陵因一直無所出,不好明著阻攔,一年接連進門兩個妾室,她又是憋屈又是心酸。忍了一年,終於又懷上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專心養胎,年尾生了個兒子,這才覺得一口氣舒坦過來。

殷陵一路走到榻前,見子虞孤身一人坐著,侍女都隔著一段距離,噤若寒蟬。她上前攙起子虞的手,輕聲喚她,“妹妹。”

這聲稱呼與眾不同,子虞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拍了拍身邊的位子,“姐姐,坐。”

見姐妹要說體己話,侍女們都退開老遠。殷陵笑了笑,“我今日回娘家,聽說你這裏有事,怕管事他們不知輕重,所以就自己來了。”子虞臉色毫無精神,勉強笑道:“多謝姐姐費心了。”

她的動作略有僵硬,說話聲音又喑啞,殷陵頓時覺得不對勁,握緊她的手,“臉色怎麽這樣不好,是生病了嗎?”

子虞不欲費勁解釋,悄悄對她耳語兩句,殷陵臉色乍變,狠狠瞪向一旁垂立的侍女,一邊招手讓幾個相府的奴仆進來,挑了兩個麵無表情的老嬤嬤,低聲吩咐了兩句,兩個嬤嬤轉身就去了。

姐妹兩個就在堂中說話,殷陵讓人布上茶點,每碟都嚐一些才讓給子虞。過了沒有多久,嬤嬤回來複命,子虞隔窗瞧見奴仆用被褥裹著一團出來,就知道屍體被處理了,心口驟然一鬆。

嬤嬤不知對殷陵說了什麽,氣得她臉色乍紅乍白。

子虞以目示疑,殷陵歎了口氣,說道:“我竟不知妹妹受了這麽大的委屈,賤婢不是相府的舊人,準是王府的人,等我回去再查個明白。”子虞淡淡說:“為一個婢女,不值得大費周章。”

殷陵也知道現在不是生事的時候,何況若讓殷相知道了,值不值得為一個還未知前途的娘娘和晉王翻臉還成問題,她想通這一節,就知道子虞不聲張默默處理這事的緣由,心裏也覺得惆悵,說道:“你若不放心身邊人,我把用慣的幾個借你。”

子虞擺擺手,“不用了,就陪著我說會話吧。”殷陵佩服她這一夜就恢複鎮定,又想到自身,感慨道:“當年晉王為你花盡心思,婚後待你又如珠如寶,我總以為,他是少見的重情重義之人,想不到……”她麵色恨恨,複又歎息,“誰能一輩子不變呢?”

子虞轉臉看向她,“或許他一直沒有變,隻是我沒有看懂他。”

殷陵詫然,“你不怪他嗎?他已經對你狠心下手。”

“我從沒有見他狠心的樣子,”子虞笑了笑,眸色深遠,表情空洞,“幾乎都要忘記了,他是該舍就舍,當斷即斷的人。昨夜隻是給我提了個醒,我和他都不再是當年,他已經和過去一刀兩斷,我又為什麽要為了虛假的回憶傷心留戀?”

殷陵無話可說,“唉……”臨走時,子虞將一張藥單給了殷陵,讓她代為配藥,殷陵一口答應下來。送她走後,子虞的精神就用完了,隻好回房休息。

房中燃著南國的線香,幽然清遠,子虞在每一個角落,一圈環顧下來,所有昨夜的痕跡都消失了,燭台、被褥、屏風都煥然一新,仿佛昨夜沒有發生任何事。

真是可怕啊!子虞感慨,發生和消失都變得如此輕而易舉。

休息了好幾天,又用了藥,她才漸漸覺得恢複了過來。這日侍女歡天喜地跑了進來,對子虞行大禮,“娘娘,娘娘,宮裏要來接你了。”子虞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她放下手中的書冊,和顏悅色說道:“下去領賞。”又囑咐秀蟬,“去北麵的苑子瞧瞧。”

秀蟬不明所以,隻知道北苑住著一個啞婦人,她一路尋過去,見北苑門外落一重重鎖,隻好轉身向寺院沙彌打聽。沙彌說道:“前幾日北苑的婦人突然嘔出血來,方丈說,婦人誤食了啞藥,嗓子徹底毀了,她醒來就比畫,非要我們把大門鎖上。實在沒有辦法,方丈就讓人鎖了庭院。”

秀蟬回來一五一十地將話說給子虞聽。

子虞手中的書冊滑落到了地上,她站起身,秀蟬以為她要去外麵,可片刻後,她又重新坐下,柔聲說:“這婦人倒是可憐,讓寺中的人別怠慢她,吃喝衣食不要短缺。”秀蟬應了。宮中有了明確消息,幾個宮人侍奉得更加用心,沒事也找著由頭陪子虞說話。

“懷因大師病了?”子虞挑起眉。

住在寺中別無他事,閑話時除了宮廷就是寺院,隻因懷因人品才貌出眾,被年輕宮人提起的次數就多了些。侍女道:“聽寺中僧人說的,懷因大師夜裏誦經,感染風寒。”

子虞算了下日子,心想應該是那一晚的事,對此事就留了心。

直到進宮的前一天,懷因仍沒有露麵。子虞狀似不經意地打聽,有沙彌道,懷因的病來勢洶洶,方丈讓他在房中休息。

子虞越加心中愧疚,問沙彌要了藥方,來到灶下,有粗使丫頭正在忙碌,滿屋的苦澀暗香。子虞不理會婢女的戰戰兢兢,隻讓人取來砂鍋熬藥,其中添水加火,絲毫不假手於人,都是親力親為。直到一鍋藥湯出爐,子虞試了溫度,招手讓歆兒近前,囑咐道:“送去給懷因大師,就說……”她垂下眼瞼,斟酌語句。歆兒輕問:“娘娘,說什麽?”子虞轉身將藥碗放入籃中,說道,“什麽也不用說了,就端去給他吧。”歆兒領命。

懷因的房中簡潔明了,窗欞案幾都擦拭得一塵不染,日光覆照下,都透著一種柔和的光澤。一位身著鬱金祖衣的老僧坐在床前,他麵容平凡,雙目深幽有神。懷因醒來見到他,吃驚道:“方丈。”

“不用起來。”方丈溫和地按住他的肩膀。

懷因將枕頭墊在身後,他的腦中還殘留睡意,意識有些迷蒙。方丈環顧了他的房間,轉過臉來看他的眼睛,“懷因,你是身病,還是心病?”

僅存的睡意頃刻消去,懷因攏起雙眉,沒有答話,隻有沉重的呼吸泄露了些許心緒,片刻後,他才張口,“我在佛前求懺悔。”方丈問:“因何懺悔?”

懷因道:“我懷有私心,佛前說謊。”

“什麽謊?”

懷因閉上眼,“我說,在我心中她與芸芸眾生一樣,這是我對佛祖撒的謊。”

方丈沒有問詳情,歎息了一聲,“你在她房前守了一夜,我已經替你圓轉了。”

懷因一驚,“方丈,我……”

“無須多言,”方丈淡淡微笑,眼角的深紋層層疊起,“本寺受皇家幾代恩澤,宮緣深厚。出現心病的僧人,你並不是第一個。這也不是什麽可恥的事,宮中婦人姿容風度世上少見,一時迷惘不算重罪。”

懷因苦笑,“若不是一時又該如何?”

方丈看著他,目光清寒,仿佛看透了他,“那位娘娘住在寺中別苑時日已久,看樣子不會遷往妙應寺,那就是要回到宮裏了。有了這樣經曆的人,日後必定要處於風口浪尖。懷因,你若牽涉其中,是隨波逐流呢,還是被深水所溺?”

懷因心中一時冰冷一時,仿佛被重石壓迫,喘息沉重。

方丈為人寬和,不忍逼他,慈祥地目視他。

忽然有人叩門,打斷了房中寂靜肅穆。懷因皺起眉,“誰?”歆兒站在門外連聲道“得罪”,又說:“娘娘慈悲,讓婢子前來送藥。”懷因愣了一瞬,心中百味雜陳,淡淡道:“放下吧。”歆兒放下籃子,又覺得懷因連門都不開,未免太不近人情,忍不住留下一句,“是我家娘娘親自熬的。”

聽到腳步聲遠去,方丈歎息道:“前任住持將寺院重任交給我,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當時我意得誌滿,能與聖上研討佛經,弘揚佛法,是世間難求的美事,又何須隨波逐流,深水所溺。在寺中十年,我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含義。宮中傾軋,人情反複,不過是尋常戲碼,我們若摻和其中,不辨時勢隻怕隨時就招來禍患,唯一的辦法,隻有不偏不倚,不與任何權貴深交。”

懷因道:“這個道理我懂。”

“傻孩子,”方丈道,“你現在走的是更危險的一條路啊。與權貴結交尚可明辨時勢,與宮婦結交,至死也不明原因。”

懷因覺得口幹舌燥,難以開言。

方丈看著他,不疾不徐,一字一頓地說道:“宮婦不殺人,殺人不用刀。”

懷因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她……不是這樣的人。”

“你看到的隻是現在,不是未來。”方丈口氣平穩,似乎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然已經拿起,就要懂得放下,與其日後看著這一刻的美好漸漸消逝,不如就此珍重地放入回憶。”

不等懷因的回答,他站起身,從門外取來藥籃,放在床前,“有因必有果,喝了這碗藥,就此了斷這場因果,日後常懷勉戒之心侍奉佛祖。”

懷因拿起藥碗,尚有餘溫,苦澀的香氣慢慢彌散,清冷的房間頓時就染上脈脈的一縷苦味。他心中有一絲警意,喝下去,就此了斷。等藥碗舉到唇下,心裏又有一絲不舍,是她親手所熬。這樣的念頭轉過,就不舍得喝下去。

濃稠的藥湯映出他的身影,一時竟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