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陷阱(下)

子虞倏然清醒,茫然望了望四周,這是一間陌生的別室,放著一榻一屏風,室中無燭火,唯有月色如銀,透過疏落有致的窗格,瀉了一地輕白。

她暈倒前心中已驚覺,這是一個陷阱。

醒來的情形又讓她疑惑不已,慌忙從榻上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竟隻穿了一件單衣。

子虞又驚又疑又羞又惱,心中更湧出一股恐懼,後頸依舊有細微疼痛的感覺,分明提醒她不是做夢。

並沒有讓她有太多的思索時間,室外突然有燈火閃過,頃刻就到了門口,子虞覺得不妙,卻無處可躲,眼前忽然一亮,幾個人提著宮燈進來,有個略尖銳的嗓子驚道:“什麽人!”有人深吸了口氣,“晉……晉王妃!”

子虞心驀地一沉,燈光刺眼,讓她不得不轉頭避開,卻瞧見燈火下身著明黃九龍紋服的皇帝。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冰雪般清冽的龍腦香,攜著淡淡酒氣,悄悄彌散在空氣中。

子虞心神恍惚地站著,初秋的天氣,讓她覺得四肢冰冷,身體僵硬,室中燈火太盛,她眼前不住暈眩,幾乎就要癱軟。膝蓋處突然一陣鑽心的疼,她一哆嗦,才發現自己已經撐不住,跪倒在地。

“晉王妃,你怎麽會在這裏?”皇帝問。

子虞惶然地仰起頭,皇帝看著她的目光依然很平靜,語調平穩,似乎與平時沒有兩樣。這讓她稍稍平定了些,想要解釋,卻發現自己毫無線索,她艱難地張口,“我……”

門外的燈火又一陣晃動,有宦官的聲音傳來,“大人不可,陛下在更衣。”腳步紊亂,一個長髯老者不顧宦官攔阻衝到門口,對皇帝嚷道:“陛下,殷相於南國一事處置失當,臣有奏……”子虞見他身著官服,心陡然一緊,支在地上的手不住地輕顫。餒員也看到房中情形,愣了一下,隨即麵色古怪,後麵的話也說不出了。

皇帝麵露不悅,“朕來更衣,你們也糾纏不休,此事等到朝會時再議。”餒員還想再說,最後忍住,可他離去前最後的那道目光,讓子虞從內心深處覺得驚懼。

宦官們機靈地將門半掩,皇帝轉過臉來,眉宇微鎖,“看來,今天的事並不是一個簡單的誤會。”

子虞看著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能張口,“陛下,妾是被人陷害……”

她神情淒婉,連一旁的宦官都露出不忍。

“晉王妃,”他不徐不疾地說,“光憑一句話還不能解釋這個誤會,即使我能相信,拿不出證據,這隻會變成一句笑話。”

子虞一怔,抬起眼睛,皇帝神色如水,目光深沉,從他墨黑的瞳眸中依稀能看到她惶恐的身影。她突然發現,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打動這位帝王。

她在他的目光下低下頭,麵色緊張地將剛才的情況如實敘說。皇帝點了點頭,旁邊隨即有兩個宦官跑出門去。子虞知道他們是去求證了,便靜靜地跪在一旁,地麵的涼意沁入她的四肢,她不知是寒冷,還是害怕,呼吸哽咽,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

不過是短暫的片刻,子虞卻感覺等了好久,房中寂靜,偶有燈芯燃燒,似乎灼噬著她的心,皇帝看了看她,神色稍軟,“起身吧。”子虞將頭垂得更低,不敢答應。

宦官幾乎是跑著進來,稟報道:“壽安殿的侍衛內官我們都問過了,並無此事,王府的侍婢隻是被差遣開了,至於那領路的內官,小人並未找到,周圍也並沒有見過他的人。”

子虞張口結舌,“這……這怎麽可能?”

皇帝緩緩,“查無對證。”

“陛下,妾確是冤枉,若不是有人帶領,如何能到這裏……”

“證據呢?”他對她的傷心委屈視若無睹,沉聲說,“領路的內官,守門的侍衛,你的侍女。隻要有一個人能出來附和你的話,就有可能讓別人相信你的冤枉。”

子虞心亂如麻,再也耐不住滿腔酸楚,淚水簌簌地滾落,“隻要陛下相信,妾是冤枉。”

皇帝直直地注視她,若有若無地歎息了一聲,“剛才趕來進言的是侍禦史陳瀚瀾。”

子虞一愣,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要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抽走了。世上有一種官,以言辭為利器,百官忌諱,那就是禦史。他們素來勇於直諫,不畏艱險,即使不為皇帝所喜也依然如故。而皇帝對他們也諸多顧忌,因為殺死他們,隻能讓他們名聲在外,史書留名。況且陳瀚瀾的名聲,子虞也略有所聞,先帝也曾讚他錚錚鐵骨直言不諱。

皇帝在暗示她,即使是他,到了這個地步,也將束手無策。

子虞茫然地睜大眼,不知是傷心還是求救地看向他。

“起來吧。”他溫和地向她一笑,“時辰晚了,再不離宮又要生出事端。”

“陛下。”子虞不知從哪裏生出一些力氣,伸手抓住皇帝低垂寬大的衣袖,“求陛下救我。”

皇帝側過身子,淡淡地說:“晉王妃,你曾經做過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狩獵時,你將一隻珍貴的大鳥放飛了。你以為別人都是和你一樣的獵手?真正的好獵手,絕不會給獵物留一絲生機。你可不要指望那些人,會在最後關頭心軟。”

他慢慢低下身子,呼吸幾乎在咫尺之間,子虞甚至從他的目光深處看到了一分憐愛,這幾乎成了她最後救命的稻草。

皇帝寬和地笑了笑,撫了一下她的頭發,動作輕柔。她哀傷地落淚,“隻要陛下能……”

“我不能。”他驀地打斷她的話,笑容漸漸斂去,眼神平靜又冰冷。手稍一用力,把袖角掙出。

子虞冷得發顫,看著他轉身離開,衣角在風中微微搖曳,明黃色的身影像一團縹緲而虛無的火光,咫尺天涯之遠。

——

過了一會兒,又有燈光晃動,禦前的楊公公提燈拿著一套衣裳疾步走進房來,他瞧見子虞仍跪坐在冰冷的地上,忙上前攙扶。子虞詫異地看著他,“公公怎麽來了?”楊公公扶著她的手,仿佛沒有察覺到其中的冰冷,賠笑道:“陛下剛才著人送衣衫來,小人就討了這個差事。”

“這可不是什麽好差事。”子虞說。

楊公公一笑,“這差事是好是壞,現在下定論還太早了。”

子虞,她已經感到快要絕望,居然還會有人對她有所期待。她在剛才耗盡了所有氣力,隻能蕭索地說道:“公公在宮中這麽多年,難道看不出,你所做的,注定得不到回報。”

楊公公垂下眼,思索了半天又重新正色說:“小人讀書少,可這些年看到的事卻不少。大凡能經曆些磨難重新站起來的人,總能一鳴驚人。王妃娘娘若一再嗟歎,錯失扭轉乾坤的時機,連羅郎將都要受此牽連。”

子虞想起哥哥,心中也是一凜,她接過衣衫,在屏風後著衣,剛才的驚惶依舊盤踞在心底,她雙手輕顫,好幾次都係不攏衣帶,心裏酸澀,一顆淚水又流落下來。

等她從屏風後走出,看見楊公公垂目恭順地等候,她微微歎息,任由他領路離開內室,一路走來,宮殿中沒有其他人走動,想必是皇帝特意讓人避開。楊公公趁著無人的空當,說道:“娘娘可想過事由何起?”

子虞方才已經在腦中想了千萬遍,讓王府的侍婢離開,讓領路的宦官消失,讓壽安殿的侍衛說謊,讓這些盤根錯節的事同一時間發作,這個布局的人在宮中該有多大的勢力?她忍不住抬頭遠遠望了一眼交泰宮的方向,可惜天色深沉,殿宇的影子畏縮在夜幕中,黑黝黝的仿佛夜間的異獸。

楊公公看著她的神情猜測到了幾分,說道:“娘娘忘記了,您可不是一個人,不是還有一位位高權重的義父嗎?”子虞皺起眉,看他的目光多了幾分深思。

兩人走出殿外,秀蟬領著一群王府侍婢急急上前,看到子虞的麵色嚇了一跳,她們方才被壽安殿的女官支開,回來後找不到子虞,急得團團轉,剛才聽到宮中一陣動靜,似乎又與晉王府有關,心中早已惶惶不安。

子虞見她們一無所知,連斥責的話都不願再說,匆匆離宮。出了宮門口,子虞細想了想,就吩咐轉向去相府,下人們吃驚不已,看子虞的眉宇似乎藏著一抹異色,不敢多問。

相府的門房下人被半夜到來的馬車驚醒,他們早已經習慣了這種突如其來的狀況,有條不紊地將子虞請入內院。動靜鬧得不小,內院各處紛紛上燈。子虞入了內廂房,想不到竟是義母徐氏端坐其中。

子虞對這位義母一向親近,此刻見了她,還未出聲,眼圈已經泛紅。徐氏一把握住她的手,歎道:“娘娘,可沒有受到驚嚇吧?”子虞暗驚,這麽短的時間,相府已經知道了消息。她泫然欲泣地看著徐氏道:“義母,我已經六神無主,這該怎麽辦……”

徐氏拍拍她的手,眼中已盈出淚光,“我的兒啊……”她這一落淚,又引起子虞的傷心,兩人相對哭泣了一會兒,徐氏才慢慢止住哭,一邊抹淚一邊歎息,“這宮裏的人,一個都讓人小覷不得,出手竟這般狠辣,這是要把你逼上絕路啊。”子虞喉中幹澀道:“也不知我哪裏得罪了皇後?”徐氏擺手,“原來你已猜到,不是你得罪了她,是晉王得罪了她。”

子虞心中已有了定論,聽這樣一說更加確定,慢慢低下頭去。徐氏傷懷的神情漸漸平靜,說道:“其實不難明白,晉王開府這麽許久不去藩地,領禁軍兩衛,又與相爺交好,皇後能不相忌?當年晉王要娶你,皇後對你百般示好,自然有她的意圖,可這兩年,你對她並不相近,晉王一爆她一絲下手的方法都沒有,難怪這次這麽狠絕了。”

子虞一向隻當這位義母是個普通婦人,想不到說起宮中之事,居然如此頭頭是道。徐氏看出她的疑惑,笑道:“跟隨相爺沉沉浮浮這麽多年,要是再摸不出門道,那不是白活了。”子虞道:“還請義母教我。”

徐氏愛憐地看著她道:“先朝承順皇後的故事,你可有聽過?”子虞微怔,“聽過。”徐氏緩聲道:“那可是位了不起的女人。她是先祖皇帝的第二任皇後。當年的第一任皇後出身世族,先祖皇帝登基不久,根基尚淺,這位皇後在宮中說一不二,先祖皇帝都要禮讓三分,當她知道皇帝寵信了一個宮女,大發雷霆,與先祖皇帝幾乎鬧翻。那個宮人自知不保,當機立斷,在皇後宮前削發,為先祖皇帝開脫,立誌常伴青燈古佛,皇後這才稍稍氣平,那個宮人在宮中佛堂出家,久經磨難。先祖皇帝勵精圖治,兩年後掌握了實權,削弱了後族一黨,終於廢了先皇後,立刻去佛堂將默人接出,先立為德妃,後來又立為皇後。”

子虞心猛地一沉,乏力地說:“的確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徐氏道:“你現在的處境倒和她有幾分相似。”

子虞淡淡說:“我豈能和承順皇後並論。”徐氏道:“隻要在該避時退上一步,焉知日後不能走承順皇後的老路。”子虞身子一聳,幾乎沒有聽下去的勇氣,她把手從徐氏那裏抽出,問道,“這是相爺的意思?”

“不管是誰的意思,”徐氏微笑地看著她,“這一步都該你來退,晉王步步權衡才有了今日,他不能退,也退不得。隻有你來退……”

子虞越聽越是心寒,肩頭微微抖索不停,臉色如紙一般蒼白,憋了半晌才囁嚅問道:“該怎麽退?”

徐氏溫顏道:“東明寺離得不遠,你何不請旨去寺中誦經禮佛。陛下素來優待寺院僧尼,必不會有人為難你,東明寺又與其他寺院庵堂不同,地位超然,你若去了,皇後也奈何不得。”

子虞心中已是哀戚到了極處,咬唇不語。徐氏怕她想不開,勸道:“你與晉王是年少夫妻,以後的日子還長,就是現在分離,若日後晉王真有……那麽一日,把你從寺中接出來,風光不勝今日十倍?”

子虞慢慢站直起身子,也不出聲告辭,就朝門口走去,徐氏歎息,朝她道:“你別以為我們一意要害你,明日一早,此事就會滿朝皆知,你如何自處?若能保住晉王,你的犧牲才不算枉費。”

子虞捂住雙耳,踉蹌地跑出房外,秋風煞寒,襲麵而來,她方才出了一身冷汗,當風一吹,內衫濕膩,寒意克製不住地浸透四肢。滿院舉燈,無一個下人走動,靜悄悄地讓人心慌,她四顧了一眼,心裏憋得生疼,耳中竟嗡嗡地作響,仿佛有金戈交鳴,秀蟬急忙來扶,子虞隻覺得喉口一鬆,竟嘔出一口血來。

秀蟬見了嚇得麵色青白,擦去她嘴邊血痕,又呼來下人,扶著上車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