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退讓(上)

翌日上朝,果然有禦史上諫,意指晉王無所出,該立側妃為皇族添丁,更提及晉王妃不拘禮儀,有違閨訓,雖無明列事實,卻舉出幾樁晉王府的事情,說子虞大興土木,行事無度。這些皇族內事本不該禦史來提,可這日的朝堂分外熱鬧。即使是聖人,也架不住如此眾多的官員挑錯,子虞在眾多指摘下顯得德行有虧,行止不堪。過了兩日,對晉王妃的攻訐漸漸移到了晉王身上,不少官員暗示皇帝,是否該讓晉王赴藩,停止這場朝堂風波。

在朝外又是另一番景象,京中暗地裏流傳玉城選駙馬的那一夜,皇帝與晉王妃被人撞破在宮中私會。凡是皇城內宮發生的事一向都是百姓愛談的話題,況且又是這樣一樁豔聞趣事,往往三五人聚頭,悄悄議論,外人來了便一哄而散,偏偏越是隱秘越是傳得快,不過幾日,已是街知巷聞,明曉事理的過耳就算,好事之徒四處傳說,更有添油加醋,讓這樁趣聞平添風流,滿城議論紛紛,不一而足。

——

子虞沒有麵對這些直麵的指責,她上一次風寒才過,身子尚虛,又經曆今次,回府之後渾渾噩噩,躺下後就重病不起。大夫說她肝火內鬱,風熱犯肺,需要靜養,府中一時風聲鶴唳,無人敢稍有提及。

八月底連著下了幾日秋雨,天氣漸涼,風一起,草木搖落,闔府不知前途,越發淒迷蕭條。

這一日夜色深沉,烏雲遮蔽,既無月光,也無星亮。子虞醒來,滿室晦暗,隻有桌上一燈如豆,隱約勾勒出帳外有人伏案守著。她掙紮起身子,但覺胸口淤積,呼吸不平,四肢如纏重物,幾乎難以動彈。秀蟬聞得動靜,挑起帳簾,“王妃?”

子虞問:“我睡了多久?”秀蟬見她額頭發汗,便知熱已經退去了,說道:“兩日了,殿下也來看過,隻是王妃不醒,殿下守了一會兒就走了。”子虞點點頭,這些時日,睿定早出晚歸,總是她醒來他已離府,等他回府她已入睡。這究竟是巧合還是回避,她也不願去多想。

秀蟬故意挑她開心的話題說:“羅大人來看娘娘,可惜娘娘未醒,他實在擔心,就留宿在王府的客房。”子虞聽了,想了想說道:“去請他來。”秀蟬猶豫道,“時辰太晚了吧。”子虞道,“不晚,再不說,就真的晚了。”

過得一會兒,羅雲翦推門而入,他的神色略有疲憊,眼下一片青色,他急急看了子虞的麵色,燈下朦朧,卻也瞧出身子是大好了,於是鬆了口氣,“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子虞聽他聲音發顫,心頭一熱,招手讓他在床邊坐下。待羅雲翦坐下,兩兄妹相對無言,沉默了片刻,子虞開口道:“哥哥,外麵怎麽樣了?”

羅雲翦淡淡道:“還能如何。”子虞道,“別瞞我,是不是已經鬧翻天了。”羅雲翦道,“朝廷若一日沒有點爭論,怎麽還能叫朝廷。”子虞看看他,忽然露出笑容,說道,“從前就是這樣,越是大事,哥哥就越是沉得住氣。”

羅雲翦看著她的笑靨頗為意外,心裏倒覺得不安了,問道:“子虞,你在想什麽?”子虞緩緩道,“這兩天昏昏沉沉的,總是想到以前的事情,有父親,有母親,還有兄姐……”羅雲翦皺起眉,這種情況夢到過世的人總是不祥,他張口欲言,子虞卻搖,不讓他打斷,“父親那年打了勝仗,升官做了左衛大將軍,領聖旨入京。家裏的人都高興得不得了。隻有母親一人悶悶不樂,我就問她為什麽,她當時對我說,並不是不高興,隻是擔憂,父親的脾氣耿直不通曲變,倘若一方為將倒也無事,若是入京了,難免得罪人而不自知,招致大禍——現在想來,這話真是不錯。父親隻懂打仗,卻不懂官場進退,我想了這麽久,終於想通了,像父親那樣事事頂著來,最後頭破血流的終究還是我。”

羅雲翦臉色大變,“子虞!”

子虞輕輕歎道:“哥哥別為我惋惜。若有別的路賺我絕對不會選這條,殷夫人說得不錯,殿下,殷相,難道能讓他們來退這一步嗎?自然隻有我來,是最妥當的。”

羅雲翦鐵青著臉,“是我沒用,隻能讓他們如此擺布,連自己的妹妹都護不住。我就應該殺了那些亂嚼舌根的人,然後帶著你遠遠地離開這裏。”

子虞鼻尖一酸,淚水長垂而落,她輕輕握住羅雲翦的手,柔聲說:“這樣做,我們就真要走入絕路了,南國不能歸,北國也不能留,天下之大,還能有我們的容身之處嗎?哥哥別說喪氣話,但凡有一線希望,哥哥也不能為了我自毀了前途。”

羅雲翦轉過臉去,“這樣的前途還有什麽用處,隻能眼睜睜看著你委屈。”

子虞道:“我相信哥哥終有大鵬展翅的一日,到時還怕沒有機會救我出來嗎?”羅雲翦見她反而要強作歡笑地前來安慰,心中更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睿定從永延宮走出,暗暗籲了口氣。方才麵聖時皇帝雖無疾言厲色,但麵色悒悒,分明心中已存芥蒂。他有心想要辯解,卻又無從開口,此中滋味難明,心內更覺得悵然若失。

遠處來了一行人,睿定望了一眼,依稀看出是皇後和太子的儀駕,方向正是朝此處來了,他略一想,大約是皇後太子來同皇帝一起用膳,想到此處,他轉身向另一邊走去,提前避開了相見。他寅時初刻入宮,到現在日已偏西,其間隻用過一些糕點,腹中早已空蕩。若是被皇後太子遇上,必是相邀一同用膳,聖駕前拘謹不說,皇後一向善於調節太子與皇帝的關係,到時言笑融融,倒要襯得他像外人一般。若在平日,睿定還有心應對,今日隻覺得周身疲憊,一種難言的煩鬱纏在心頭。想要笑臉再回永延宮,半分氣力也用不上了。

今年秋季多雨,天色不見晴好,一味地雲靄陰霾。宮牆,抬頭望去,隻覺得雲層垂垂,好像要向宮牆殿宇壓來一般,沉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睿定心事重重地走了一會兒,身邊能見的宮人少了許多,他四顧一看,原來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雲光殿。他離宮建府前住的就是這裏,一如記憶中那樣冷僻,分毫不差。睿定無聲地歎了口氣,扶上殿外的青石扶欄,欄杆早已斑駁不堪,凹凸不平地磨礪著他的掌心,細眼看去,隻能依稀分辨出欄上雕刻的蓮花圖案。這景象讓他的心略為一緊,可片刻後就被自己的哂笑給掩蓋。連他自己都快要遺忘,誰又會費心思去記住一個藩王曾經長大的殿堂。

他扶著欄杆不想動彈,任秋風當麵,一陣陣掠過他的麵龐發梢,由那微寒的清涼,拂去心頭纏夾不去的焦灼,獲得片刻的清明寧靜。

牆角那一處突然傳來人聲,隻有不得誌的宮人被派到此處打掃,因地處偏僻,所以言談少了許多忌諱。睿定聽出有兩人,似乎正拿掃帚打掃落葉,刷刷作響,其中一個道:“你可聽說最近宮裏的那件大事……”另一個問,“什麽大事?”那人哂道,“你耳目真是不靈通,難道皇上與晉王妃的事你沒有聽說嗎?”

“噓!這事可是我們能議論的?”

“有什麽議論不得,”那人笑道,“現在還有誰不知道這件事?我聽宮女們偷偷提起聚麀,以為我不明白意思,其實不就是扒灰嘛……”

睿定聽得前兩句已覺得心頭怒起,待聽到後麵一句,腦中嗡的一響,五髒六腑都如同翻滾起來,後麵的話,一句已聽不進去,隻覺得其中字字句句像毒針一般,全落在他的心上。他一手握拳,指甲用力摳入肉中,讓他保留一絲清明,不至於當麵失態,他為人素來沉穩,不肯人前露半分難堪,此刻心頭憋著怒火,想怒而不得怒,想哀而不能哀,心裏難受到了極處,臉上反倒沒了表情。

近侍遲遲找來,看到睿定鬆了口氣,湊近道:“殿下,宮門就要關了,快出宮吧。”睿定嗯了一聲,沒有動。近侍覺得奇怪,走到麵前一看,頓時嚇了一跳,睿定麵色鐵青,眼眸黑沉,如同燃盡的餘灰,看了一眼,就讓人不忍再看。這情景讓近侍把後麵的話都咽了回去,期艾道,“殿、殿下……”睿定掃他一眼,“說。”

近侍硬著頭皮輕聲說:“殷相剛才找殿下不著,讓小人帶話,說時間不多,若殿下再不決斷,就要引火燒身了。”睿定一個恍惚,短短一句話,他聽了半晌才聽懂,隨即滿腔的怒火猶如被冰水熄滅,隻剩下寒氣從心底一陣陣冒上來。直到近侍急得快淌汗了,他才道:“怕引火燒身的不是我,是他。”近侍詫異地抬頭。睿定已轉過身,冷冷吩咐,“回府。”

——子虞久睡初醒,不肯再睡,和哥哥說了半日的話,也不覺得累,精神仿佛是越來越好。羅雲翦不忍拂她心意,隻陪著她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秀蟬突然來報晉王來了。羅雲翦起身就要告退,子虞搖,指向偏室,“哥哥去那裏避一避吧。”羅雲翦不明其意,也不便細問,依言而行。

睿定慢慢走了進來,緋袍玉冠,一如平日玉樹。室內燈火朦朧,映照著他半邊的麵孔,叫人難以分辨他的神情。他來到子虞床前坐下,子虞這才瞧清他疲憊的樣子,怔怔看著他,心裏不是滋味。睿定略一笑,“身體可好了?”子虞點頭,“妾好了,讓殿下掛心了。”隻這樣淡淡寒暄兩句,就再也無下文了。室內寂靜如初,子虞看著他,發現那雙眸子裏沉沉如夜,一絲光澤也無,完全不似平日的他,心裏微微一疼,伸手為他整理鬢旁的一縷散發。睿定抓住她的手,溫柔地喚,“子虞。”子虞低低地應了一聲,睿定看著她,又喚,“子虞。”

子虞聽他的聲音,明明近在咫超卻如同隔了千山重重,心裏大慟,眼前頓時濕潤起來。

睿定緊緊握住她的手,順勢將她摟入懷中,輕聲說:“以前,我發過三個誓言。在我母妃死去的那一晚,我發誓,要將她安葬的地方移到帝王陵墓的旁邊。在我們成親前,我也發誓,要讓你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地過一世,我都沒有做到……”

他的口氣軟弱讓子虞傷感,她輕柔地說:“殿下已經做得很好,無須自責。你給我的日子,即使身在夢中,也覺得過於美好。”

睿定停了下來,半晌沒有出聲。子虞想要抬起頭看他,卻被他摟緊,“我以為,身在皇家是多麽幸運的事情,隻要有能力,就能做到其他人一輩子也無法企及的事情。子虞,我想帶著你離開這裏,我們一起去封地,那裏沒有人拘束我們,也不會遭人無端陷害。”

子虞含淚微笑,“聽說那裏景色優美,人物端麗。”睿定答道:“與南國相似。”子虞受他觸動,心中一軟,幾乎就要點頭,我們走吧,離開這裏。話到了嘴爆吐出的卻變成了一聲長長的歎息,“可是你不能這麽做。殿下,身在皇家自然能做到一些非常人能及的事,也同樣要放棄一些平常的事物,這才是世間的公平,誰都不能違反。我們也逃不開,難道離開千裏,那些想要陷害的人就無從下手了嗎?其實,哪裏都是一樣。”

睿定眼神一黯,埋首在她發中,聲音低啞,“我這個皇子,連自己的妻子都無法保護。”

一顆淚水滴落在子虞的額頭,她呼吸一窒,伸手去撫他的臉頰,柔聲說:“殿下,你在我的心裏是頂天立地的男子,不要露出這樣的神情,讓我離開得不能安心。”

睿定更加傷懷,舉目望了眼四周,內心如同這房間一樣變得灰白。他沉默了片刻,臉色漸漸平靜,向子虞說:“我好像從來沒有和你說過,四年前,是我做主,把你帶到這裏的。”子虞不明所以,疑惑地看著他。睿定繼續說,“我們初見的那一刻,你美得像一朵樹上盛開的花朵,讓我始終無法忘懷,南國把你和文嫣的名字呈上來時,我毫不猶豫就選了你。你千裏之外來到這裏,幾次與我相遇,我相信這就是緣分,你的命運與我的糾纏,你的美好注定一世被我珍藏。我曾經,是這麽自信的。”

子虞心頭顫動,輕輕一眨眼,兩行淚水無聲地流落。清淡的藥香彌漫在他們的周圍,顯得寧靜安詳。他輕聲在她耳邊述說,而她安心聆聽。他以前也略微表示過,卻沒有像這一刻說得這麽清楚,以至於她的心都隨之沉下去,她比誰都清楚:這是最後一次,將來……沒有將來了。

“子虞,是我害了你,”睿定滿目悲辛地說,“我以為能把你帶出宮廷……”

子虞靜靜地沒有動彈,神色間露出一絲迷惘,輕聲說:“殿下帶我離開的屍殿,從來都不屍廷。”

睿定苦笑著,“我太過自以為是。”

噓——子虞把整個身子畏縮在他的懷裏,“現在我是自願離開宮廷,殿下不要過多自責。離別之時,我不想留給你的最後印象,是哭哭啼啼的樣子。”

睿定不再言語,隻是摟緊了她。房中寂靜,床頭的一碗苦藥早已涼透,唯有一縷冷苦的香氣悄然彌散,初時尚無所覺,等滿室皆是藥香,才覺得香中帶苦,直透到人心裏去。

天色已晚,屋外風聲如咽,子虞抬頭對他柔柔地微笑,合上眼漸漸睡去。睿定失神地看著她,麵容中藏著難以言喻的憂傷,這片刻時光,他忘記了宮中傷人的流言,忘記了風聲如爽隻沉浸在這安詳繾綣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維持著一個姿勢未動,雙臂已然酸麻,略抬了下眼,窗外沉沉,竟已夜深。一夜燈火,燭台邊堆著累累燭淚,隻有那一星的火光左右動,眼看著也將要熄滅,睿定徒然生出一種彷徨無力的感覺,悄然悵歎。

他將子虞溫柔地放下,蓋好被褥,靜靜看了片刻,又伸手為她整理一下鬢發,指腹在她的發間留戀,燭火突然噝的一聲,青煙一現,就泯滅於黑夜中。他終於收回手,回頭再望了一眼子虞,站起身,默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