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陷阱(中)
這一夜降了雨水,勢頭不大,卻綿綿不絕,為夏日帶來第一絲涼意。翌日一早,就有近侍前來稟報睿定,王妃病了。睿定沒有表態。盡管昨日動靜不大,但闔府皆知昨日的事,下人們摸不清主人對這件事的態度,於是一致保持沉默。
到了傍晚,仍不見子虞的身影,睿定上了心,詢問左右,才知道王妃病弱未起。他一早以為子虞與他鬧氣,所以稱病,現在聽人回說是風寒入體,氣惱之下仍不由惦念,一時心思冗雜。
內院早已熄燈,隻有子虞的房中有微弱燈火,小廝提燈將睿定引入房內時沒有驚動任何人。
子虞躺在榻上,雙目緊闔,似已入睡,隻是眉間緊鎖,想是夢中也不安寧。睿定剛才已聽說她高燒未退,坐到榻爆輕輕撫摸她的額頭,熾熱如火,讓他的掌心一顫。
子虞夢淺,幾乎立時就醒了過來,燈火朦朧,她看著眼前人,以為這又是紛亂夢中的一角,疲倦地眨了眨眼。睿定隻是沉默地看著她,臉色還沉毅,目光已溫柔了幾分。
子虞見他如此鮮活,不是夢中模樣,心裏一酸,兩顆淚珠就從眼角沁落。睿定為她擦去淚水,溫言道:“這是何苦。”轉頭又瞧見衾被落在一旁,露出她素色衣袖,長發如藻,就要起身為她蓋好。子虞以為他要賺掙紮著起來,拉住他,“別走。”
“不賺”睿定將衾被拉攏到她肩膀,“我哪裏都不去,就陪著你。”
這話又勾起子虞的傷心,淚水簌簌而落。她幽咽著說:“當日的情況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那時大營裏沒有人,我找不到商量的人,隻能去找你,獵場那麽大,我轉了半天隻遇到了陛下的隨營,等我醒來,天色都晚了,周公公說夜裏行走獵場並不安全,所以留在那裏,陛下命人營中掛帳,徹夜舉燈。怎麽回來,就被人傳成了那樣……”
睿定見她神色倦極,怕她傷身,一手摟住她,一手撫她的背,安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子虞靠著他的肩,淚眼婆娑,委屈地說:“別人在你耳邊挑撥,你都信了,我要解釋,你連半句都不聽就走了。你什麽都不知道。”
睿定苦笑不已,擁她入懷,說道:“我知道,你和玉城不對,所以她說的話,我隻信三分。”
子虞捶了他一下,“三分你就如此。”
睿定握住她的手,笑容漸漸斂去,神色也平靜下來。燈光將他的側臉映照得如同刀裁,子虞看著,心思也隨著沉重起來,她方才哭得狠了,頭已暈沉沉,睿定開口說了一句話,又讓她重新清醒過來。
“子虞,我覺得宮裏有人在謀劃我們。”
“為什麽這麽說?”她抬頭問,聲音不住輕顫。
“市井傳言不過是民眾穿鑿附會,以訛傳訛造成。而宮裏則不同,那裏從不無風起浪,任何一個舉動,就隱藏著那些女人的放矢。”睿定平淡地說道。
子虞的臉色刷的一下雪白,怔怔看著睿定,勸說道:“也許隻是個誤會。”
“哪有這麽多誤會,”睿定的手指輕輕穿過她的頭發,動作輕柔,聲音卻寒冷,“如果不是獵場有人報信,我會被人引到太子遇襲的地方?你想想,這才是最大的誤會。回來之後我左思右想,總覺得這是有人在背後布局,將我算計進去。前次是獵場,現在是流言,這些都是征兆,我們要是再疏於防範,就會被不知從何處射來的暗箭刺得遍體鱗傷。”
子虞覺得他的手一緊,幾乎握痛了她。
睿定無所覺,忽然轉了個話題道:“自從皇孫驁出世,太子妃一家又獲封賞。太子妃是皇後的侄女,這樣一算,陽池趙家已經有兩王兩侯,後黨勢大。”
子虞打了個激靈,雖然早知他和皇後是麵和心不和,可聽到這樣的話還是第一次,她柔聲說:“皇後一族已成勢,我們隻有躲避,不然還能如何。”
睿定看著她笑了一下,為她理發攏被,不緊不慢地說道:“看你病中無事,所以才說了些話,倒又讓你受驚了。好好休息吧,”
子虞說話半日,早已倦極,看到睿定的樣子,那些想勸他赴藩的話都咽在喉中,便閉目養神起來。睿定坐在榻前,眸色溫潤,輕聲說:“我陪著你。”
子虞身體無力,躺了片刻就已昏昏要入睡,可腦裏有一處清明如初,讓她無法全然入矛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睿定果然守約坐在一旁,手裏捧著一本小簿,看得聚精會神,似乎正思量什麽。他的身影擋住了大半燈火,在子虞榻前留下一片陰影。子虞稍稍安心,躺了片刻,又重墜夢鄉。
她又回到那個紛雜的夢中:有一個綠衣姑娘在哭泣,子虞好奇地上前詢問,原來那個姑娘在感懷身世,她與父母兄弟失散,流落異地,幸而遇到一個翩翩公子,出身高貴,家族勢大。子虞不由驚訝,便問,既然如此,你還傷心作甚?拿娘並不言語,忽然提起頭來,幽幽地說,你不是知道原因的嗎?
子虞頓時一驚,循聲看過去,拿娘和文嫣長得一模一樣,再仔細看,那不是文嫣,明明是她自己。
子虞嚇得尖叫一聲,從夢中驚醒過來,榻前是空的,睿定已經離開。窗欞泛白,一絲絲曦光從窗隙中透入,那樣明晰的淡光,流轉無息,讓她感覺依稀還在夢中,子虞終於明白夢裏那位姑娘的煩惱,她並不是單單嫁給了那位公子,還有那身後無處不在的政治。
——玉倡主的婚事由宮中傳出消息,京中功勳世族的人家沒有不心動的。玉城不但青春貌美,更是皇帝與明妃的掌上明珠,但有一絲尚主希望的都不肯放過。立秋之後,帝後二人在京郊校場觀騎射,貴族少年幾乎傾巢而出,各展其才。待帝後回宮後,從名單中挑出了十餘個表現出眾宅在宮中賜宴。領宴的歡欣鼓舞,雖然十多人中隻能中一個,但是落選者能在帝後麵前露臉,以後自有出頭的機會,於是整個京城都跟著這股氣氛熱鬧起來。
子虞以身體不適為由,推了好幾次宮中宴樂。這一次秋宴公主選婿,事關重大,卻不能再作推托,隻好正裝以待,隨睿定入宮。
帝後選了壽安殿舉宴,此殿兩側皆可落簾,正好可以讓玉城在簾後觀人。明妃隻有這麽一個女兒,更是雖然千挑萬選仍覺得不放心,請了四位王妃來給玉城作陪。除了太子妃和子虞之外,另外兩位是誠王妃和信王妃。誠王信王都是先祖苗裔,誠王體弱留在京中靜養,信王卻遠在戍爆鎮守藩地。
子虞內心對玉城極為不喜,隻怕相見時玉城又言出不遜。幸而這次玉城隻想著自己的心事,安靜乖巧地任由宮人裝扮,倒比平時多了幾分雍容嫻靜的感覺。四位王妃作陪,無非提點一些看人的意見給玉城做參考,各說了幾句,就聽見遠遠有絲竹聲傳來,內官進來提醒時辰快到了。
此去壽安殿極近,於是由內官舉燈領路,路過一處假山石時,不提防山邊那一頭走過幾個人,和引路的官宦撞做一團,宮燈落在地上,滾了兩滾,火芯熄滅了。司儀女官喝道:“什麽人如此無禮?”
眾人抬頭一望,卻是一怔。那是幾個僧人手執書卷,站在山石旁。玉城知道皇帝前日請了東明寺的住持入宮講經,這必是隨行的人。皇帝崇佛,宮中上下皆投所好,隻有玉城自小厭惡供香佛經,從不信神佛之語。她目露輕慢,略略地一掃,當看到宮燈旁站立的人影時,驀然頓止。
那個青年僧人麵容無瑕,眉目端正如神祇的妙手偶得。宮燈的半團光暈照著他的灰色縵衣,雖衣著普通,無任何飾物,卻愈發襯出他神色肅然,出塵飄逸。眾人皆是見多識廣的人,卻少見如此豐神的,心中都覺讚歎。
玉城彎身拾起落在腳邊的一幅卷軸,宮人都來不及阻止。卷軸的係繩散落,露出一角的落名——懷因。玉城盯著看了片刻,隻有兩個字,她卻細看好幾遍,像是怕遺漏什麽。
“這是你的?”她問燈旁的僧人。懷因上前施禮,“正是。”玉城略低頭,又看了一眼,才遞給他。這個舉動不符規矩,司儀女官皺起眉,語氣刻板地說:“莫誤了時辰,公主請行。”
玉城臉龐緋紅,誠王妃和信王妃也催促,便隻好走了。僧人中有個年少機靈的,瞧著一眾人簇簇擁擁地走了,咋舌道:“好大的做派。”話音才落,後麵又有宦官宮女引著儀仗過來,看模樣不是妃嬪也是王妃,那年少的僧人聲音清亮,隻怕已被來人聽見了,嚇得麵色蒼白,手足無措。
子虞跟隨在玉城儀仗後,凡事由信王妃誠王妃料理,索性就做了閑人,因此就落在隊伍最後麵,隔了些距離,將假山石旁少年僧人的抱怨聽得清清楚楚。她素來不是惹事的性格,又覺得那僧人年少莽撞,情有可原,便對提燈的宮女道:“佛前子弟不可怠慢,讓兩盞燈,好讓他們出宮。”就此將剛才那句話揭過。僧人們自是感激。懷因也抬頭看了一眼,與子虞的視線一觸,但見她眸如點漆,目光如秋水翦翦,且燈火如晝,將她綽約的身影籠在其中,翠袖羅裙,身姿窈窕,雪玉似的一張臉龐,眉目瑩然,清麗得難以描繪。
懷因不過深望了一眼,心上如同被人打了一拳,怔忡難言。心裏隱約覺得似乎哪裏見過,又仿佛隔了千山萬水,朦朧中隻見了這麽一麵。他自懂事起就在寺中長大,從未遇到這樣的情形,一時愣住了,直到宮人們擁著子虞走遠。
——
壽安殿閣宇輝煌,風景宜人,盞盞宮燈映在青磚上,猶如飛金點翠,照得夜色消融,滿室如晝。禮官說完祝語,氣氛更加熱鬧。幾位受邀的公子在席間端坐,個個舉止大度,氣宇不凡。皇帝見眾人興致正脯便命人取了早先擬的兩題,試探他們的才華。
在座的公子都是世族出身,詩作等難不住他們。子虞等人在簾後看得分明,諸位公子十分出色,其中有兩位尤其突出,不但相貌堂堂,才情更是出類拔萃。等眾人做題完畢,就有宦官領旨來問玉倡主的意思,宦官走後,不過一會兒,明妃就親自來了,看她麵沉如水,眾人都覺得奇怪,悄悄一打聽,才知道玉城選了郎將晁寅,那是在座公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人。若說他家世才貌也都是好的,可放在這些公子中就難以讓人另眼相看。後宮中人都覺得玉城的眼光古怪,議論紛紛。
明妃和玉城對駙馬人選爭執不下,最後連皇後都避席而來,見玉城堅持己見,隻好勸說明妃,“晁寅此人才情一般,勝在性子沉穩,為人踏實,玉城下嫁,日後使了什麽性子,駙馬也能耐得住,不會生事。”明妃想了想,終於被打動,駙馬的人選定了下來。不僅宮中人覺得意外,與宴的諸位公子更是欷歔不已,倒是晁寅聞得喜訊,往垂簾處望了一眼,隨後平靜地領了旨意。
宴罷盡興而歸,子虞和太子妃等差事已了,便退席離開。是夜已入秋,月色幽淡,子虞出殿時沒有看到秀蟬等王府侍婢,招來宦官詢問,誰知守門的宦官也不知緣由,找了兩人去尋。過了一會兒,有個麵生的宦官跑了來,對子虞道:“王妃,方才有個婢女叫秀蟬的,天黑路滑的,在殿外摔折了,送去了太醫院。”子虞一怔,問道:“摔得可嚴重?”宦官道:“摔得隻是不巧,腳踝腫了一圈,不好走路了。她怕王妃身邊沒有人服侍,所以叫小人特來通稟。”子虞平日待秀蟬最為親厚,不由擔心,對宦官道:“你領路,我去看看。”
宦官接過一盞燈,引著子虞一路往西走去,不知走了多遠,轉過宮牆,穿過甬道,燈火漸漸稀少。子虞瞧那宦官隻顧悶頭走路,時不時回頭看她跟隨沒有,心裏起了疑惑,便問了幾句太醫院的情況,宦官回答得不假思索,也不似作假。走到一處偏僻宮牆外,子虞覺得不對,不肯再賺宦官回頭對子虞笑了笑道:“哎!看我這記性,怎麽走錯了路?王妃等等。”
子虞大怒,“你是什麽人……”旁邊黑暗處突然躥出來一人,子虞還來不及看清,頸後驟然一麻,頓時消失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