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陷阱(上)
六月下九適逢宮中陽會。交泰宮這日格外熱鬧,皇後置酒宴樂,請了各宮妃嬪和內外命婦。子虞入宮時正是烈日當空,天氣燥得似要燒起來,宮道兩旁的幾株芭蕉,長葉舒展,綠葉蔭翠,如畫工無意著了濃色,叫人瞧了隻覺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子虞隨接引宮女走過宮道左轉,到了交泰宮南側的清涼殿,遠遠就瞧見殿門口跪著一個人,宮女打扮,不過才十三四歲的模樣,生得玲瓏乖巧,見子虞一行來了,她垂下頭去行禮,一張秀氣的臉在烈日下已經曬得通紅。子虞見了心憐,問左右緣故,隻有接引宮女臉含驕矜道:“那是在皇後娘娘前失了禮數,故而被罰。”宮女們聞言都覺訝異,皇後待人素以寬厚見稱,想不到也有這樣嚴厲的手段。
入得殿中,正是一片熱鬧。宮女以九人為數分成兩隊,藏鉤待射。各宮妃嬪和內外命婦坐在席間,時不時相談幾句,又對宮女指指點點,似乎正在猜藏鉤之人。子虞入殿時,玉倡主對身邊女官說了一句,宮女中立時有人排眾而出,將袖中的金鉤拿出,席間眾人紛紛笑道:“公主好眼力,又射中了。”這一轉頭,見到子虞來到,又招呼著迎入席間。
藏鉤戲本屍中極受喜愛的遊戲,原本應由兩隊宮女藏鉤對射,可今日取樂,就由席間妃嬪命婦為主,陽會由皇後主持,不以金銀為樂,射中者得海棠花一朵,頗為雅致。這等遊戲就是考眼力和心思,子虞興趣不大,湊趣玩了兩局後就旁觀起來。正在百無聊賴時,太子妃笑盈盈地坐到她身爆低聲道:“那日獵場一別,我都沒有機會向晉王妃言謝,原想送禮去府上,又覺得太過輕慢,晉王妃不怪我吧?”
子虞見她神色誠懇,想起當日那情景,笑道:“太子妃不必這樣,我又沒有幫上什麽忙。”
太子妃微微,“你隻當是舉手之勞,卻真真幫了我。”
子虞不想她一門心思道謝,笑著略談了幾句,將話題岔開。太子妃也是直爽之人,明了她的意思,心中更是感激,談論了一會兒覺得意氣相投,倒比以前親近了許多。兩人是同歲,論生辰,是子虞大了兩個月,太子妃親熱地拉住子虞,“稱你為嫂倒有些生分,不如我們以後常常往來,私下以姐妹相稱。”子虞推搪不過,便欣然答應。
兩人言談正歡,席間又一陣笑鬧,女官高聲報,“公主又射中。”玉城麵前的海棠花已堆滿,粗略一眼根本數不清幾朵,在座人中以她射中次數最多,她也麵有得色,顧盼生輝。太子妃皺皺眉,說道:“不過是遊戲裏占了些上風,值得她這樣顯露。”
聽她口氣,對玉城頗不以為然,子虞微微驚奇,說道:“玉倡主自幼聰慧過人,又深得陛下寵愛,有些傲氣也是應該。”
“姐姐是厚道人,”太子妃道,“她哪是傲氣,是目中無人。若要說聰慧,也不過是陛下和娘娘私心相寵。你瞧這些宮女,個個是玲瓏乖巧之人,偏偏在藏鉤時破綻百出,分明適意給玉城射中,偏她還沾沾自喜。”
子虞看太子妃神色,與玉城似乎不和,隨口敷衍兩句,並不深談。她的心中對玉城也是不喜,可太子妃身份特殊,又誕下皇孫,說話的底氣與她自然不同。
席間除了皇後,欣妃,淑妃都稱病未來,其餘妃嬪不成氣候,對明妃所出的玉城一片恭維。太子妃漸覺無趣,領著子虞離開大殿。
子虞原先便感到殿內有涼風,此刻到了玉欄旁,才知道緣由。殿後是一片荷塘,碧葉如蓋,漫漫如接天際,紅蓮搖曳,亭亭玉立,涼風習習,帶著荷香拂麵而來,清涼宜人。
兩人食用了一些瓜果涼屍太子妃還特地命人將皇孫抱來讓子虞一觀。皇孫驁兒尚在繈褓中,麵色白皙紅潤,四肢軟糯似麵團,特別招人喜歡。子虞和太子妃逗弄了一會兒,讓女官們送回,有個女官去而複返,說道:“殿前曬暈了一個宮女。”
子虞想到殿前見到那一幕,問道:“那個宮女受此重罰,難道衝撞了皇後娘娘?”太子妃讓女官退下,微笑說:“她是三殿下宮中的,哪有機會衝撞娘娘。”三皇子睿繹尚未出宮立府,宮中多稱三殿下,而不稱齊王。
子虞心中不信,還要再問,身後已有人代為回答,“她不是衝撞了娘娘,是衝撞了天家的臉麵。”玉倡主款步走來,音調中多有譏誚。
“三皇兄也是馭下不嚴,寵信一個宮女,還讓她生出妄想,再怎麽不濟,堂堂皇子難道還會娶一個宮女做正妃。這種事要是傳出去,天家也要被人取笑,”玉城眼光一轉到子虞身上,驀地想起前幾日欣妃在宮中發的脾氣,心下騰起一股悶氣,冷笑兩聲道,“不過這也不能全怪她,宮中已有先例,也難怪有些自不量力的人生出癡心妄想。”
子虞臉色變了變,太子妃已是忍耐不住,沒好氣地說道:“我未嫁之時,也不敢多言他人房中私事,公主倒真是言行不忌,傳出去就不怕人笑話了嗎?”玉城臉色一沉,想要反駁又有些忌憚,想了想又更覺憤懣,冷冷哼了一聲就走了。
子虞遙望著她的背影慨然喟歎。太子妃嗤道:“看她那樣子,還自以為一輩子是這裏的主人,等出嫁以後,還不是要離宮,天家的名分也用不了多久了。”
左右都是太子妃親近的女官,悄悄給她打眼色。太子妃也覺得方才幾句過激了,若無其事轉了話題,殿中喧鬧,她卻不想再回,轉頭親熱地和子虞說:“有一個好去處做消遣,你今日一定要試試。”子虞和太子妃一起到偏殿後,見池邊停著一艘小艇,這才明白太子妃所說好去處的意思。小艇兩頭尖尖,船身極小,隻能容下兩人,太子妃輕車熟路地上了艇,一手執槳一手招呼子虞。子虞見她模樣,不覺莞爾,她嫁入王府後一向謹言慎行,少作老成,此刻一時新鮮,童心大起,坐到艇尾。
幾個內官執長槳將小艇推向湖心,太子妃用力搖槳,小艇如一支箭荷,倏地一下排開荷葉,轉眼就消失在簇簇花團碧葉中。
湖麵如鏡,碧荷田田,小艇見縫插針,左轉右躥。這小艇觀之極小,卻很穩當,所過之處荷葉聳動,蓮花搖曳。坐在小艇上風景更妙,太子妃一邊擺槳一邊侃侃而談,將宮中幾處勝景做一番點評,子虞聽得有趣,兩人笑聲不斷。
艇在湖中遊,四處為荷葉紅蓮所圍,不辨東西,太子妃左顧右望,半晌才老實道:“看不出方向了,看來我們隻好隨波逐流。”子虞笑道:“往著一個方向賺總有盡頭。”太子妃應了一聲,小艇直直地躥出,筆直而行。
好不容易穿出叢叢花葉,湖心旁有一處水榭,玩了這麽長時間,子虞和太子妃都覺得盡興,忙向水榭靠近,這才發現水榭上早就有人,幾個內官守在水榭旁,身著黃衫。榭中有兩人,一個方麵闊耳的老者陪著皇帝下棋。
太子妃低低呼了聲,“倪相?”這位宰相為兩朝重臣,論權位更在殷相之上,子虞曾遠遠見過兩次,細細一看,果然是他。
小艇已到了水榭下方,內官們原以為隻是兩個不知事的宮女,近了才發現是太子妃和晉王妃,頓時犯難。皇帝抬起頭,看一眼後笑了笑,“讓她謬來。”
子虞和太子妃被接上岸,在水榭前跪拜謝禮。皇帝與倪相專心致誌下棋,偶有閑暇抬頭問道:“怎麽到這裏來了?”太子妃見皇帝神色和悅,欣然答道:“妾與晉王妃想要采蓮,誤打誤撞才來到這裏呢。”
皇帝含笑道:“兩手空空,看來並無收獲。”太子妃將剛才迷失方向的過程說了一遍,她語音清脆,又善於調動氣氛,連倪相都被她說得微笑連連。皇帝又問了幾個問題,見她們都有疲色,便讓宦官將她們送回。
這一往回賺才知道她們遊轉了半個皇宮,經明鏡湖,方清苑,要回交泰宮有老長一段路。太子妃搖槳半日已覺得疲倦,靠說話來提神,一路停停歇歇,宮人正欲去叫肩輿儀仗,身後已有幾個黃衣宦官趕了上來,手上都捧有木盒。見了子虞和太子妃,兩個宦官笑道:“幸好趕上了。陛下著我等給各宮娘娘送花,剛才見太子妃和晉王妃空手而歸,也命送來。”
子虞打開盒子,裏麵擺著兩朵剛采摘的蓮花,疊疊,似流霞飛丹,嬌嫩得如同一張綺麗笑靨。
——回府之後,子虞換上單衫,將兩朵蓮花擺在寢居內的玉瓶中,一則看這花朵嬌美可喜,二則怎麽也算禦賜之物。才剛擺弄好,睿定就已經回來了。子虞想到今日所遇,心情極好,笑著迎接出去,卻是一愣。
睿定身著便服站在正廳,神色仿佛平靜,隻是目光寒徹,如能凍人。下人們不知所以,噤聲肅立,不敢稍動。子虞也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還未開口,睿定已冷冷道:“都下去。”下人如蒙大赦,頃刻退了幹幹淨淨。
子虞不安地看著他,燈火如晝,將他俊美而冰冷的容顏照得纖毫畢現,似冰雕石鑄。她輕呼一口氣,柔聲問:“發生什麽事了?”子虞的聲音清脆輕軟,是南方獨有,每次都能讓睿定服軟。
可今次睿定絲毫不為所動,轉過臉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沉聲問:“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子虞的心撲通一跳,慢慢移開目光,“能有什麽事……”
睿定瞧著她,目光沉凝,直逼得她喘不過氣來,過了片刻,他才冷冷哼了一聲,“這件事必然是殷相幫你瞞得嚴實。”
子虞的心陡然一沉,身子亦不由顫了一下,這些都躲不過睿定的視犀於是眸底又沉了幾分,他轉身欲賺子虞突然抓住他的袖子,柔柔地喚他,“睿定……”
睿定腳步一緩,回頭看她,但見她衣衫單薄,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心下微微一軟。子虞趁這個機會,拉著他的衣袖不放,“你就算要發脾氣,也總要聽我解釋幾句。”他默不作聲,任她牽引到內間寢居,在屏風前驀然停步。
子虞抬頭看他,發現他的神情複又淡漠,冷眼看著房中一處。她轉過頭去,一瞧蓮花身子猝然發冷,睿定用力一甩袖子,再也不看她,轉身即走。子虞幾乎覺得透不過氣來,急急喊他,“睿定——”
可這一次,沒能再喚他回頭。
子虞在房中坐了許久,直到房中燈火全滅。秀蟬舉燈入內,瞧見她的模樣著實嚇了一跳,取來外衣為她披上。
過了半晌,子虞輕輕喘了口氣,仿佛還有絲茫然地看著她。
“王妃,”秀蟬低聲道,“奴婢剛才打聽到了一些消息。”
子虞在她的攙扶下坐到了床爆四肢麻木,幾乎都不聽使喚,她的臉色也不好,可依然給了秀蟬些微笑容。秀蟬頓時得到了鼓勵,她明白自己與其他一般婢女的不同之處就在這裏,絕對不在關鍵的時刻說一些無用的廢話。
“殿下入宮並沒有其他事,隻是出宮之前,被玉倡主身邊的人請了去。”
子虞方才也想過,什麽人能不顧殷相的權威在睿定麵前搬弄是非,現在終於有了答案。她先是一怔,慢慢低下頭去,沉吟了半晌,擺手讓秀蟬離開。可秀蟬並沒有動,子虞知道她還有話說。
“奴婢見識淺,”秀蟬斟酌了一下,開口說,“可依舊覺得這事不同尋常,似乎專對王妃而來,王妃千萬小心。”
子虞定定看著她,烏黑的眸子在燈火下有一種奇異的光彩,秀蟬不敢直視,微微垂目。片刻後子虞才悵然歎息,顯然已經將這話聽進了,秀蟬這才安然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