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艱難
從獵場回來數日後,因禦前親口讚譽子虞一句“聰敏忠孝”,宮中賞賜給晉王府虎皮、狐皮、貂皮各五十張,還有珍玩服飾九箱,其中更有稀見的青羔裘、紫絲履。兩年來一直行事低調的子虞重新被宮內外重視起來,無人知道其中內情,隻是口口相傳晉王妃發現南國諜人的異動,禦駕前報信,立了大功。羅郎將出身南國,一直為陛下所重用,能力和才華無可指摘,唯有身份為人詬病,這一次因為晉王妃的忠毅之舉,也讓朝內的有心人偃旗息鼓,不再讒言攻訐。
這日風和日麗,天色晴好,殷府派了車駕來接子虞過府一敘。子虞原以為是徐氏寂寥,請她作陪。誰知到了殷府後,下人直接將她引入書房。宰相殷榮身著青色常服,先向子虞施禮,“王妃。”
子虞一見這義父,心裏就有一種難言的不安,卻也不能真的受他大禮,於是挪了挪身子道:“相爺多禮了。”
殷榮仔細打量了子虞幾眼,兩眼雖含笑,卻讓子虞感覺到笑意後深藏的一種探視和寒意。
“王妃看起來氣色很好,”他淡然笑道,“這幾日在我耳邊誇獎王妃的人可不在少數。”
子虞蹙起眉頭,靜待下文。
“越是這個時候就越是要小心,”殷榮手指輕輕在書案上一敲,說道,“別以為說好話的人就一定懷著好心。這次的事,你也算做得光彩。很多事過猶不及,就到此為止吧。”
“什麽到此為止?”子虞疑問地看向他。
殷榮眼神變冷,瞥了她一眼,徐徐道:“看來你的消息並不靈通。還是那些誇獎讓你蒙蔽了雙耳?”
他說得毫不客氣,讓子虞微微變色,她慍然瞪視他,“相爺要是沒有別的指教,我就先走了。”
殷榮對她的怒氣並不在意,在她離開時說:“王妃這兩年聽慣了好話,就聽不進逆耳的忠言了。可要總是隻聽好話不聽壞話,小心好話也會變成傷人的暗箭。”
子虞出府時仍對宰相的話耿耿於懷,於是招來秀蟬相問:“最近可有什麽新的消息?”秀蟬道:“聽說南國皇子自獵場逃走後,悄無聲息,京中人都對此事嘖嘖稱奇呢。”子虞又問,“沒有其他的了?”秀蟬低下頭去,子虞瞧她麵有難色,肅然道,“還真有什麽瞞著我的事?”
秀蟬垂下眼瞼,對子虞一拜道:“王妃聽了不要著惱,不過是些無知小人的風言風語,奴婢怕汙了王妃的耳。”
子虞心驀地一沉,柔聲道:“說吧。知道總比不知要好。”
秀蟬抬起頭,眼神躲閃,口氣支吾,“奴婢所知不詳,是有幾個狂放之徒說,王妃前去報信時在瑉山隨禦駕一晚……”
子虞如遭雷殛,心裏念的想的都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半晌後,她才緩過一口氣,問:“晉王不知吧?”秀蟬忙道:“相爺已經嚴懲了幾個好事之徒,現在已無人再提起了,王妃還請安心。”
殷相黨羽眾多,勢力滿布朝廷,他能出麵,自然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可子虞依然不能安心,謠言自古以來都是傷人無形的利器,就算利器能被相爺化解,她欠下的又是一個難以償還的人情。更讓她害怕的,是如同殷榮所說的,不知誰在背後放出這樣的如箭流言,用心歹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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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許是擔憂,也許是恐懼,比往日待睿定更加溫柔體貼。睿定擁著她,清冽的目光如泉水一般,細細審視了她一番,笑道:“今天去殷府了?”
子虞輕輕點頭。睿定道:“真是一張什麽也藏不住的臉。”子虞眉眼略彎,盈盈一笑道:“不是妾藏不住,是殿下太擅長觀人於微了。”睿定對她的讚揚照單全收,手臂收緊,將她摟入懷中,那一縷脈脈淡香從她的身上沁入鼻端,直如在他心上撓了一下,讓他有一瞬的窒息。
“殿下。”子虞在他耳邊輕輕喚。他略一晃神,隨口道:“什麽事?”
“我很不安。”
睿定神色溫和,說道:“不安這種事情,要陪伴我們一生,你總要慢慢習慣。”子虞略微訝異,他又繼續說,“宮裏有許多的女人,終生在彷徨和不安中度日,倘若不學會怎樣控製這種情緒,總有一日會被它擊垮。你是我的王妃,應該堅強起來。”
子虞依偎在他的胸口,沉默片刻後靜靜一笑,“難怪殿下的話聽著耳熟,殷相收我做義女時,好像也說過。”
“這是他在官場沉浮二十多年的經驗之談,聽著總沒有錯。”睿定平靜道。
子虞仰起頭,沉吟道:“殿下似乎總是信服殷相的話。”
睿定不動聲色,悠然道:“在我還是孩提時,太子已經確立,當時文媛又剛誕下睿繹,深受陛下寵信。我也像你一樣,心裏惶惶不安,仗著年幼無忌,幾次在陛前直言,險些釀成大禍。幸好有殷相指點,才能化險為夷。”
子虞握著他的手輕輕一顫,“可是他,不像是一個無緣無故會對人好的人。”
睿定低聲一笑,“難道我們身爆還會有這種人存在。”
“殿下,”子虞心中煩亂,輕聲道,“連我一個深居後院的女子都知道,殷相不好相與,旁人怎會不知?與他謀事,無異於與虎謀皮,得到他今日的相助,來日不知要用什麽樣的代價才能償還。”
“聽說你總是對殷相不假辭色,這可不是明智之舉。”睿定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轉一圈,歎息道,“他是你的義父,即使是做戲,你也要讓別人知道,你和他是一條線上的。這樣的話,就算有人想打你的主意,也要忌憚殷相幾分。”
子虞也忍不住輕聲歎息。
睿定溫柔地撫著她的肩,“與權臣相交已經足夠危險,與權臣相抗,就是愚不可及了。在我第一次接受殷相幫助時就已經知道他必有所圖,那畢竟是日後的事,眼下卻還有別的煩事。”
子虞問:“什麽煩事?”
“南國皇子由慶城南逃,路經七州,竟然順利逃脫,這等奇聞,就是現在的煩事。”
子虞聽到南國,眼神一黯,心下千轉百轉,又想到了瑉山上那位帝王的身影,說道:“聖上真是個不可捉摸的人,那日聽到南國設伏,神色巍然不變。”
睿定笑道:“殷倪兩相權傾朝野,麵對陛下時依舊恭謹無比,皇後滿門榮耀,在後宮依然溫順謙和,我們的陛下,可不是那麽好糊弄的人。”
子虞緘默不語,她想到的是另一件事,三位皇子中,隻有睿定口稱陛下,從不見他喚過父皇,完全以臣子自居,這其中定有什麽緣故。她想問,卻終是張了張口沒有出聲。
過了一會兒,睿定闔上雙目,呼吸平穩,似乎要入睡,子虞疲倦不已,輕輕轉了個身,睿定突然伸手挽住她,說道:“明天還是備份禮送去殷府吧。”子虞微怔,應了一聲。
房內複又平靜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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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子虞依言備了厚禮送去相府,不管心中對殷相有什麽想法,在外人眼裏,她還是要依仗他。殷府也立刻做出友好的回應,徐氏讓幾個嬤嬤帶了回禮,又婉轉地勸導了子虞一回,隻說,父女倆鬧什麽脾氣。
五月倏然而至,南國二皇子已經逃回國的消息遙遙傳來,京城皆驚。子虞也覺得意外,北國重重布置,竟能讓他千裏潛逃,簡直叫人不敢相信。朝中好事官員紛紛譴責邊城守官,更有甚宅已經上書自請出戰。這些諫言和文書到了皇帝的手裏,都歸於平靜。他與先帝不同,對兩國征戰的興趣並不濃厚。過了幾日,眾人已明白皇帝的意思,請求出戰的聲音漸漸消弭。
可是兩國之間的問題並沒有這麽容易解決,依照南帝的脾氣應該是立刻兵戎相見,不知是他老了,還是金河之戰後元氣大傷,南國再次服了軟,派出使臣作出求和姿態,願意在金錢財物上作出補償。這個消息傳來,首先鬆了口氣的就是欣妃,南國二皇子是她的胞兄,受此事牽連,不但外朝官員對她質疑,這幾年來的聖寵不絕,險些在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子虞得知她的處境艱難,並不是來自謠言紛傳,而是欣妃給她的書信,若不是情況不妙,這位昔日驕傲的公主怎麽會擺出這樣的低姿態。信中別無他物,就是懷念了過去的時光,子虞細細看了一遍,隨手將信箋放入了妝匣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