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狩獵(結)

冷汗涔涔,浸透了子虞的內衫,她幾乎要在狼眼虎視眈眈下癱軟。這隻狼與往常衛士所獵的相比,體形較小,看起來還未完全長成,可是一咧嘴,足見尖牙森森,叫人膽寒。子虞膽戰心驚,握箭的手也不住,她素來行事謹慎,沒有必中的把握下,不敢輕易激怒獵物。

狼也聰明,知道箭矢對它威脅,低聲嘶叫卻沒有貿然撲上。

一人一獸僵持當場。

忽然斜裏飛出一箭,如一道光線破空而來,電光石火之間貫穿了灰狼的頭顱,狼隻嗚咽了一聲便倒地不起。

子虞被這兔起鶻落的一幕驚呆了,轉頭看去,皇帝手持彎弓,含笑站在不遠處。隨侍的狩人從後麵走出,抬起獵物。子虞一眼瞥見灰狼鋒利的爪牙,心中後怕不已,

皇帝走上前,似是心情極好,眉宇間一片寧和。子虞想向他施禮,才一挪步,剛才緊張害怕的後勁上來,腿腳發軟,趔趄之下幾欲跌倒。皇帝跨前一步,在她肘間扶了一把,笑著問:“剛才手中有箭,怎麽不射呢?”

子虞臉一紅,赧然道:“妾心中膽怯,往前一步,並無必殺的決心,退後一步,又沒有安然逃脫的把握,隻能虛張聲勢,等待他人來救。”

皇帝對她的坦誠報以讚賞,回頭命令衛士將獵殺的動物賞賜一些給子虞,其中有好幾隻狐狸、狼和獐子。子虞看得訝然,想不到半日工夫就有這麽輝煌的獵績,不禁低聲驚歎道:“好身手。”

皇帝聽見了,朗朗一笑,將弓箭給一旁的衛士,指向林中一處,說道:“既然已經來到這裏,不去看一看風景,未免可惜。”他率先而行,子虞跟隨在後,衛士分散開,呈保護狀。

他似乎對地形極為熟悉,繞了幾個彎,走出一小片樹林,麵前的景色豁然開朗起來。原來茂林從山腳迂回而上,此處已是半山,滿天雲絮如絲,如從山頂湧出,順著雲彩,遠眺能見群山連綿,萬峰競翠,藏在若隱若現的雲煙裏,仿佛一幅意猶未盡的畫卷,讓人產生無盡臆想。子虞被美景撼動,久久不能言語,草原的風從山腳下席卷而上,帶來青草的香味,盈袖而入,神清氣爽,她覺得萬般言語不能表達,輕輕“哎——”了一聲。

“到了這裏,才覺得山河美好,”皇帝負手而立,湛湛黑眸望著遠方,隨口問道,“知道何處是南方?”

子虞不防他突然發問,抬頭看了看天空,指向遠處雲煙縹緲的地方,“大約是那個方向。”

皇帝側過頭看了她一眼,道:“從獵場回南朝,要經七州十九城,還有若幹縣城,若你是南朝皇子,會選在這裏偷襲,然後再萬裏跋涉逃回去嗎?”

子虞一愣,不禁。皇帝寬和地說道:“很多人說南朝皇帝是個瘋子,行事不能以常規度測,他的兒子未必也是個瘋子。”

子虞默默地傾聽,她發現,這位帝王很少直斷地表達好惡,但他的意見卻不受任何人左右。

一陣清風徐來,吹散了皇帝眉間刹那的漠然,他又望著遠方的山問:“山的那邊是什麽景色?”

子虞見他神色和穆,大膽答道:“料想與此處相差無幾。”

皇帝看了她一眼,眸中蘊涵一絲讓人讀不懂的微光,“晉王妃倒是個知足之人。”子虞麵露疑惑,他向她笑笑,“先帝是個心懷雄心的帝王,他年幼時曾祖問過他同樣問題,先帝便答,越過那座山,一看便知。許多人把這當做戲言,先帝卻在這之後的十年裏,帶了無數將士跨過疆土,想一覽南朝風光。那十年征戰不斷,他也終於得償所願,隻是代價太大,隨他去的將士,十者歸一。”

子虞知道他說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南北戰亂,隻是他口氣清淡,聽起來別有味道,不由凝神細聽。

“先帝歸來,又打算用十年時間休養,可以再次揮兵南上。頤德皇後苦苦勸阻,她說,我有三個兄長,一個隨陛下出征時戰死,一個去接應陛下時戰死,現在隻剩下最後一個,他死不足惜,可陛下總要給我一個答案,到底還要犧牲多少個兄弟,才能南北歸一。先帝聽了這話,終於打消了征戰的念頭,後來專心輕徭薄賦,勸課農桑。隻是最後一次狩獵時,他指著南方群山問我,山的那頭有什麽。”

子虞幾乎聽得入迷,不禁問道:“陛下答了什麽?”

他沉默下來,子虞回過神,發覺剛才那句問話幾近冒犯,她忐忑地望了他一眼。他目光深遠,並不在意,隻在風起的時候,若有若無地歎息了一聲,“風大了,下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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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下山時走得緩慢,山腳下幾個狩獵人似乎發現了什麽,對著皇帝做了狩獵的提示。子虞凝神一看,一隻羽毛斑斕絢麗的大鳥停在樹木枝頭,沒有發現狩獵人已經四方將它圍住。子虞瞧著陣勢,覺得它在劫難逃,又看它無論體態羽毛,均是難得一見,於是向皇帝請願,“陛下,將這鳥兒讓給我吧。”

皇帝看她箭囊中還剩下一支,點頭稱許。子虞取出箭,對身旁的衛士道:“借刀一用。”在衛士驚異的目光下,她削去箭鏗然後舉弓瞄射,這一箭她極有信心,果然應聲射中,鳥兒受驚,展翅騰飛遠去,隻在半空留下一道絢麗的虛影。

不但衛士驚奇,皇帝也感到意外,問道:“難道晉王妃不喜歡這隻鳥?”

子虞淺淺笑道:“它的羽毛美麗又難得一見,誰能不喜歡。隻是射死它,羽毛黯然失色,於我無用,放了它,於我也無害,說不定緣分深厚,日後還能相見。”

“嗬!真是天真,”皇帝唇角略彎,“教你打獵的人並不用心,沒有把你教成一個好獵手。”

這日午時過後,兩個衛士從草原深處疾馳而來,帶來了最新的信息。子虞不能留在營帳中旁聽,隻在靠近時偶爾聽到半句“妄動幹戈”,她猜測不出內容,等了大半日,才見周公公走出帳外,吩咐衛士收拾行裝,準備回營。子虞忙拉住他詢問事由,周公公歎氣道:“果然如王妃所說,有南國諜人潛入,意圖刺殺太子夫婦。”

子虞輕輕捂唇,“情況如何?晉王無事吧?”周公公說:“晉王與太子方向不同,絲毫無恙,太子身邊折損了幾個衛士,受了些驚嚇,並無大礙。”子虞鬆了口氣,想了又想,又問:“那南國諜人可抓到了?南國二皇子呢?”

周公公看著她一笑,“王妃的問題真多。小人知道得不多,隻聽說二皇子一入獵場就已經往南逃去了,隻留了上百刺客在草原中行刺。”

子虞聽著,心裏覺得此事不合情理,想到剛才皇帝說起南逃路犀難道轉眼就成了真?

“公公,南國諜人如何處置?”

“自然處死,”周公公肅然道,“獵場地勢寬大,讓刺客混在其中防不勝防,太子晉王齊王都是皇室子孫,豈容有失,禁衛已經將所有刺客當場格殺。”

子虞聽得滿麵煞白,周公公卻笑眯眯地撫慰道:“王妃不顧自身安危,禦駕前報信,那是天大的功勞,安心等候片刻,我們這就要回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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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駕收拾妥當,在天色將晚的暮色時分就趕到了落霞湖,正值餘暉還未盡散,彩絮染紅小半片天空,又倒映在湖水中,粼粼波光閃動,如少女眼含秋波,瀲灩動人。

一幹皇室重臣隨同禁軍站立一側等待禦駕。

子虞身著宦官服飾,就隨內官一起走在禦駕最後,到了營帳前,眾人皆跪拜行禮。子虞一一望去,皇後及後妃,東宮太子夫婦,齊王睿繹,晉王……都衣冠齊整,方才周公公說受到驚嚇,分明虛言,皇室貴胄們臉色安泰,仿佛遊樂歸來,驚嚇的跡象。

皇帝在營帳前從皇後依次而下,分別做了安撫,連欣妃容色憔悴地上前叩安時,皇帝也和顏悅色,不見半分慍色。

明妃上前時張望了禦駕隊伍一眼,忽然瞥見內官近侍中有一個身形嬌小的,再仔細一看,身姿窈窕,長發曼髢,心中冷笑一聲。她行事一向潑辣大膽,於是指著躲在後麵的子虞道:“你,上前來。”

離得近的都是皇室重親和貴族子弟,明妃聲線獨特,紛紛側目。子虞回過臉來,眾人都瞧得仔細,驚詫不已,還有幾個少年子弟不明所以,竊竊私語。

明妃也覺吃驚,瞪著子虞道:“晉王妃為何會陪伴禦駕?”她一言既出,也自覺失言,想要掩飾已來不及。有貴族子弟暗暗低呼,甚至還有難以遮掩的抽氣聲。

周公公慌忙擋在子虞身前,皇帝緩步走來,神色凜冽,目光寒徹如冰,眾人皆垂目,明妃也悻悻然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