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狩獵(下)
睿定在草原時極目遠眺,隻見澄空萬裏,莽原無際,拂麵的微風中滿是青草的清香。眾衛士在營帳前整裝待發,注視著他的目光都有些蠢蠢欲動。睿定朗朗一笑,道:“看爾等身手。”驍騎衛士向來不輸人前,立刻高聲應和,呼聲從風中遠遠傳出。
在睿定的示意下,近衛古毅放出飛鷹。這種獵法是北國中最盛行的鷹獵,雄鷹高飛,視線極廣,獵物都不能逃脫它的監視,由雄鷹把信息傳達給養鷹人,獵物十有八九無法逃脫。
睿定一聲吆喝,眾衛士跟隨其後,向著鷹飛的方向縱騎絕塵而去,馬蹄急驟,仿若驚雷,一路踏碎了長草的腰肢。
由南入草原,睿定很快與太子和南國二皇子兵分三路,草原勢大,片刻就掩蓋了他們的身影。睿定的目標是瑉山西側的密林,那裏有虎熊出沒,比起山雞野兔不知勝出幾籌。驍騎衛士是他下屬,長久培養了默契,又年輕氣盛,聽說這個計劃,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無不表態,“願隨晉王同去。”
正意氣風發地往密林奔馳,近衛古毅忽然麵色古怪,拉緊韁繩,在隊伍前端停了下來。青年衛士紛紛駐馬,睿定以目示疑,古毅解釋道:“風行好像受了傷,在上空示警。”眾人抬頭,果然見飛鷹在天空中盤旋,飛的姿勢也有些古怪。在古毅的指令下,鷹飛落下來,眾人這才發現,鷹的一腳被箭所傷,鮮血淋漓,若不是差了半寸,當場就能將鷹射下來。古毅不住心疼。睿定的麵色卻突然沉了下來。
驍騎是禁軍衛士,對於皇家的種種事件非常熟悉。立刻有人反應過來,“晉王,莫非有人在獵場中動手?”有細心人說:“鷹腳的傷如同割裂,箭頭應該是鏟狀的,看起來倒像是南國所出。”
“南國隨使來的,不過區區三百人,難道他們還敢作亂?”青年衛士們討論不休,睿定的心思卻想得更遠,南國二皇子他接觸過幾次,並不像是魯莽之人,偏偏鷹飛的方向正是剛才太子離去的方向,莫非……
睿定沉吟不定,已有衛士自告奮勇,“殿下不宜犯險,讓我去一探究竟。”睿定點頭答應,隨即兩匹馬脫隊離去。眾衛士都預感到草原上正發生不同尋常的事件,個個精神振奮,警惕四周。過了半晌,兩騎馳回,其中一匹的馬上還多馱著一個人。
睿定按轡不動,冷厲的目光注視著來人。衛士將身前的人托扶下馬,眾人這才得見,原來是個宮女。衛士稟報道:“路上死了四個狩人,馬蹄淩亂,似乎遇過爭鬥,小人不敢走遠,在兩裏外發現這個宮女,躲躲閃閃,形跡可疑。”
默女聞言抬起頭,忽然“啊——”的一聲低呼。眾人看過去,默女體態穠纖合度,風舉起她的衣袖,翩然若飛。她抬手順了順鬢發,露出的麵容如月下海棠,麗色難掩。
睿定覺得似曾相識,問道:“哪個宮的,怎麽會孤身到草原中來?”
宮女的身體微微,望著他的神色卻複雜之極,答道:“奴婢原屍中花木房的,前幾日調往交泰宮,因太子妃產後體弱,奴婢被皇後派去東宮伺候。方才太子妃想隨太子出獵,在西麵的草叢裏有暗箭設伏,太子與太子妃隻能分開兩路離開,奴婢不擅騎馬,慌亂中就落了隊伍,所以在草原上徘徊。”
睿定緊鎖眉宇,寒聲問道:“你是南人?”
宮女瞧出他並不盡信她的話,撲通跪倒在地,“奴婢雖是南人,絕無一句虛言。何況殿下,王妃不也是南人嗎?”睿定聽她提及子虞身份,心中不悅,正欲嗬斥。宮女哀聲道,“殿下對奴婢真無一絲印象嗎?奴婢與王妃是一同隨欣妃娘娘出嫁來此的,在金河時,殿下領禁軍相迎百裏。入宮之後,殿下在交泰宮前吹笛,奴婢也隨侍在旁,奴婢,奴婢叫穆雪。”
睿定略有疑惑,但見她目光磊磊,這才從記憶中零星地摸索出一些印象,於是道:“你站起身,把太子所去的方向告訴我。”
穆雪起身,忽然抬頭直視他,眸如曜石,蘊涵光彩,問道:“殿下要找太子是做什麽呢?”
南人說話嬌軟,睿定素是聽慣的,可她的語調高揚,似乎又別有含義。睿定冷笑,“皇後娘娘馭下甚嚴,想不到身邊也會有如此不知禮數的宮婢。”
穆雪咬咬唇,神色更加堅定,低聲道:“殿下屏退左右,奴婢有事稟報。”
睿定一愣,凝視她,見她神色堅毅,雙目幽深,仿佛下了偌大決心,心中終於信了三分,揮手讓衛士稍退開。穆雪感激地對他微笑,柔聲道:“今歲開春,皇後曾勸陛下,讓殿下歸藩就任,後得殷相勸阻,陛下才打消了念頭。自那時起,殿下往來交泰宮的次數也少了,這事,奴婢沒有說錯吧?”
聽她忽然提及這個不相幹的事,睿定皺眉道:“確有其事。”
“既是如此,殿下現在怎可去尋太子,”穆雪神色變得凝重,“奴婢在交泰宮任職的日子不長,可皇後的秉性還算有幾分了解。皇後與殿下已有隔閡,若太子有事,殿下前去逃不了罪責,若太子無事,事後又要惹皇後疑心。有弊無益的事,殿下何須去做。”
睿定怒斥,“住口!誰給你這樣大的膽子,敢來離間皇室重親。”
穆雪一咬牙,倏地從袖口摸出一柄小刀,架在脖前,刀光雪寒,映在她蒼白的臉上,如十裏湖冰,兩顆淚珠在她睫下搖搖欲墜。
“殿下若不信,奴婢願以死明誌。”
睿定愕然,怒火已消融一半。這宮女幾次三番的舉動都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又驚又疑,這是草原裏又一個捕獵的陷阱,還是意外的一個收獲?
穆雪的身子在風中尤顯單薄,可她毫不手軟,刀鋒銳利,在她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她似無所覺,含笑望著睿定,仿佛這一刻的所作所為理所當然。
“為什麽?”睿定問。
“殿下一定不知道,”穆雪露出一個淒迷的笑容,“奴婢前來北國,千裏迢迢的路上,夜裏思鄉情重,幾次偷偷流淚,殿下在營內吹笛,奴婢才能安心伴著笛聲入睡。還有一次,奴婢在花木房領了一個差事,移植一盆金玉交輝去交泰宮,那些差使見我得罪祥瑞宮,又無人依仗,便處處欺辱我,給了我一株將要枯死的,我去交泰宮時已準備領受責罰,當時殿下在場,對尚工說‘罰之無益,不如留她細心看管花木,待逢枯木回春’,因殿下一言,奴婢才才安然渡過危機,可惜奴婢位卑,一直不能親口對殿下言謝。”
睿定神色平靜地傾聽,腦中也隱約想起一些片段,這些於他不過是平淡至極的小事,想不到也會有人小心翼翼地品味珍藏,他麵色略緩,心中卻依然存疑,她的理由已然足夠,卻並未說服他。
“殿下一向小心謹慎,不須奴婢多言。”穆雪道,“今日無論是南國有所圖謀,還是他人蓄意布下的陷阱,殿下都不值得以身犯險。至於太子,殿下更無須擔心。不知世事的人,或許會把皇後娘娘當做慈眉善目的女人,可是殿下應該明白,三皇子的前車之鑒還在眼前。”
睿定看著她,神色木然,片刻後才道:“你想要什麽?”
穆雪一愣,道:“奴婢無所求,隻為謝殿下以往恩德。”
睿定嗤笑一聲,這話要是十年前聽到,他也許還會相信。
“說吧,能讓你以性命相搏,若不說出口,不就白費一場。”
穆雪亦回視他,唇畔浮起恬美笑容,可出口的話卻截然相反,“奴婢進宮後,處處受阻,甚至淪落到花木房當值,埋首在汙泥之中,每思及此,心如刀絞,甚至連尋死的心都有,至今苟存,不過求一良機。”
她眼中似乎燃著灼灼光芒,連雲霞在她的身後都為之失色,引得一眾衛士都為之側目。
“我不願一生為婢,請殿下助我。”
——子虞醒來時營帳中已空無一人,唯有燈燭高舉,滿室生輝。她心中不禁有幾分驚慌,稍事梳理後招衛士相問,才知道皇帝帶著親隨已經踏著晨風出獵了。子虞聞言不由輕歎,周公公進帳時恰巧見了,含笑道:“王妃怎麽無端端歎起氣來?”子虞側過頭,憂道:“難道陛下真的不擔心營帳那裏的變化?”周公公笑容不改,說道,“王妃小覷了那些人,別說隻有三百南兵,就是有三千,他們也能好好保存自己。”
他神色坦誠,似對所說的話深信不疑,子虞暗暗驚歎,皇帝的沉穩幾近高深莫測,連伺候他的人,也都練就了這樣穩健過人的氣度。
周公公見她百無聊賴,便取來輕弓,勸道:“此處獵物眾多,王妃不如前去一試。”子虞依言聽從。
隨營的西麵是一小片茂林,鳥雀眾多,清脆的鳴聲將她吸引過去。在林中三轉兩轉,離隨營已稍遠,鳥雀身形小,又靈敏異常,很是難獵。子虞射了幾箭,均無功而返。鳥兒不知是不是受到驚擾,都遠騰而去。子虞也漸漸失去興趣,正欲折返,身後突然傳來古怪的聲音,像是喘氣,又像是吞咽口水。
子虞驟然轉身,駭然一驚,一隻灰狼躲在幾株野花後狠狠盯著她。
幸好弓箭未離手,子虞立刻握弦張弓,緊張凝神以待。關於狼的故事,她聽過許多。睿定也曾告訴她,野外狩獵,遇狼比遇熊更凶險。狼一般都是群體出沒,且生性狡詐狠戾,攻人不防,稍有鬆懈,就從背後撲上咬斷獵物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