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罐兒騎著毛驢兒,跟著錦春,慢慢到了錦春的宅子門口。

黃昏已過,天色已暗沉了。

謙益就和錦春將藥罐兒從毛驢上扶下來。錦春趕緊進屋整理床褥,燒滾燙的熱水。藥罐兒受了馬氏的皮肉之傷,要想盡快好,必須抹藥膏,用燙水消毒。

藥罐兒跟著錦春,雖然身上疼痛,但心裏十分高興。這一路上,她騎著毛驢兒,嘴巴盡是咧著的。從此,她可脫離了馬氏,跟著錦春小姐,過舒心的日子去了。

藥罐兒的臉上掛著笑,但又眼淚汪汪的。剛才,她聽謙益和馬氏的對話,心裏知道這和錦春小姐一路同行的人,竟然是堂堂渭城的知府大人!

這叫藥罐兒又驚又詫。不過,從錦春小姐口中,她已經知道知府大人最是愛民如子的可親之人。

藥罐兒覺得自己真是苦盡甘來了。

她擦擦眼淚兒,半躺在錦春臥房裏的一張春凳上,見錦春小姐為她忙裏忙外的張羅,藥罐兒心裏十分過意不去。

錦春熟練地坐在床邊穿針引線。一麵就囑咐藥罐兒:“你既來了,這人前人後的,可不許叫我什麽小姐。你隻管叫我一聲姐姐。”

錦春告訴藥罐兒,說這條街上的鄰居都是和善的人,極好相處。以後啊,若無事了,隻管出去聊天走動。

錦春又歎,說自己和藥罐兒一樣,活在世上,俱都無父母。從此以後,住在一起,也可相依為命。

藥罐兒聽了,心裏感動,握著錦春的手,喉嚨裏就哽咽一聲:“錦春姐姐……”

“哎……”錦春點頭應了。她又笑,說都是她自己懶。這櫃子裏有現成的棉絮和被麵,可她就是懶得去縫補納,這下遇到事了,可就有點趕了。但幸虧她備了現成的治跌打損傷的藥膏和紗布。

錦春取了一件幹淨的衣裳,遞給藥罐,說先換上。

藥罐接過衣裳,就問,知府大人走了嗎?

錦春聽了,就住了針線,想起方才自己扶藥罐兒進臥房,謙益一直在外頭。難道,他真的走了?

錦春就說,去堂屋看看。

藥罐兒就道:“姐姐,這會子,我的手也不疼了,還是我來縫吧。”

“不用。”錦春心疼她,“你隻管先躺下。”

錦春去了堂屋,不見謙益的影子。錦春就思怔,以謙益的為人,應該不會不告而別。何況,他們現在已認了義兄妹。

錦春忽然聽得小院子裏劈柴的聲音。

走出一瞧,謙益沒走,他正彎腰坐在那裏,提著斧頭,劈院角裏堆的柴火。錦春燒水煮茶,為圖方便,通常隻將茶爐擱在院子的走廊下。

此時,茶爐裏的水已然煮的沸騰,柴火雖然不多,但謙益手快,已然都劈好了,整整齊齊地摞在那裏。

錦春見了,心裏就很感動,看著謙益將袖子捋的高高的,趕緊就道:“崔大哥,不用。一般我也不怎樣用柴火。趕快歇一歇。”錦春說她隻用現成的木炭,這些柴火,是街坊鄰居送的。因是鄰居的好意,錦春收下了。但其實她燒火,真用不著生柴。

謙益就笑:“你一說要燒水,我就去了廚房,廚房裏的水不熱。所以……”

謙益說他既然是錦春的義兄,自然要幫她的忙。何況,這些事兒不過都舉手之勞。

錦春聽了,還是搖頭。說決計不讓謙益做粗活。

“錦春,你說你不劈柴,是假話。我隨便一找,就找到了院子裏的斧頭。”謙益說著,就看著錦春的手。錦春的手,因常年勞作,的確和不事稼穡的姑娘不一樣。

錦春聽了,就苦笑。說劈柴她打小就幹,已經習慣了。她說她手腕上的力氣就和男人一樣。

錦春淡淡說著,謙益更是心疼。

看著謙益的臉上,有一些細密的汗珠,錦春想了想,就從袖子裏,掏出一塊手帕,遞給謙益,輕聲說道:“崔大哥,擦擦汗吧。”

謙益見了,就小心接過錦春的手帕。手帕是錦春素日常帶的,謙益握在手裏,隻覺得手帕裏有一陣陣的似有若無的香氣。

謙益忽然就不忍擦了。

謙益將水壺從爐子上取下,提了放進堂屋的桌子上。他囑咐錦春:“趕緊拿進去吧。”

因藥罐兒不是男的,謙益也不能幫錦春的忙。

錦春也就提了水壺進了房,掀簾進前,就又轉身對著謙益笑:“崔大哥,好生坐坐。今日,你也頗辛苦。”錦春知道,謙益的毛驢兒還牽在院子外頭。錦春說走廊底下有她曬的一籮筐豆子,毛驢也累了一天兒了,該吃點東西。她說她分不出身來,就請崔大哥將那豆子拿去喂了毛驢吧。

謙益不想令錦春分神,也就點頭。

錦春進去後,謙益若有所思。他緩緩地從袖中,將錦春遞與他的手帕,又悄悄地拿了出來。他將手帕展開,看了下花紋。錦春擅長刺繡,她慣常用的手帕上,自然也繡上了幾朵燦爛如霞的桃花瓣。錦春的針法細膩,謙益看了便愛不釋手。

他將手帕又藏好了。這才去廊子底下找籮筐。

錦春善持家,這籮筐裏晾曬的豆子,其實她打算用來熬製醬豆。謙益細心,見了這些豆子都幹幹淨淨,粒大顆圓的,就知道,這些豆子絕不是用來飼養牲畜的。

謙益就不忍心。

但聽著,小毛驢兒嘴裏已然一聲聲地叫喚起來,謙益想起毛驢的脖子上,還懸了一個小口袋,那口袋還有幾根胡蘿卜。謙益便用手抓了一小把豆子,先給毛驢兒解解饞,然後又給它喂胡蘿卜。

抬頭一看,月亮不知何時已經冉冉升空。今夜,繁星朗月,夜空裏氤氳著絲絲的涼風,雖是初夏季節,但此刻謙益一點也不感燥熱。

謙益回頭看著屋裏。錦春的臥房裏,已經點了燈了。

他知道,錦春手腳利落,很快就會給藥罐兒擦拭好。謙益就坐在廊下的石凳上,安心等錦春出來。

謙益知道,他這白天裏出去,一直到掌燈時分還未回去,伺墨和張慕古定然也焦急。

他知道,看時辰,自己的確該走了。但他就是想和錦春說說話兒。

臥房裏,錦春已經給藥罐兒換了藥,消了毒。藥罐兒的身子已經不大疼了。錦春就扶著她躺下。

藥罐兒的背疼,隻能側臥。她睜著眼睛,幽幽地看著錦春,一字一句道:“今日,我可算圓滿了。”藥罐兒說她方可睡個安穩的覺了。她說知府大人和錦春就如她的再生父母。說叫她實在不配叫錦春姐姐。

藥罐兒又擔憂,馬氏還是不會放過她。

錦春聽了,一邊收拾,一邊就安慰:“你別擔心。就算這事還不算完,也不會怎樣。馬氏沒有憑據,她就不占理。她不敢亂來的。”

錦春又說了一句,藥罐兒方安了點心。

錦春想著也不能讓謙益久等,就說她要去廚房煮點吃的。這天都黑了,崔大哥、藥罐兒和她自己,都還餓著肚子呢。

錦春做晚飯,那是極快。好些食材都是現成的。

她問藥罐兒要吃什麽?

藥罐兒說她什麽都吃。在馬氏那裏,能吃飽就不錯了,哪裏還敢挑三揀四?

錦春就歎,說趕緊去熬紅棗蓮子粥。

錦春將門簾拉上,就出堂屋找謙益。

錦春看著謙益的背影。夜色更暗了。但夜空也很明亮。月亮的光輝照在地上,就和白天裏一樣。

謙益盡管是坐著的,但背依舊跟挺拔。清風拂過他的發梢,吹著他的衣衫輕微地飄動。在錦春眼裏,謙益一直就是完人。現在他這樣一動不動的,看著就像是那宣紙上畫的飄逸的畫像。

錦春就不說話了。她覺得,就這樣,靜靜地在謙益身後,默默地看著他,心裏也是喜悅的。

錦春看見院子的角落裏有螢火蟲。螢火蟲一簇簇的,已經飛到謙益的身邊了。謙益一下就站了起來,螢火蟲就聚集在他麵前。

謙益沒有將螢火蟲趕走。

他回了頭,在忽明忽暗的光團中,謙益站直了身子,就看著錦春。

錦春倒有些被嚇了一跳。

“崔大哥……”她忽然不知該說什麽了。

“錦春,你在我身後,怎麽不說話呢?”謙益就微笑。

“啊?崔大哥,你怎麽知道我出來了?”錦春張著口。一個螢火蟲撲閃過來,停到她的眼睫毛上,又飛走了。錦春就覺得眼睛有點癢。

“我當然知道。”

謙益告訴錦春,說她的腳步雖然輕,但他能感覺到。

一陣風拂來,吹的錦春的發髻有點亂,她頭上的一根木簪子也落在地上了。錦春渾然不知。

不知為何,謙益見了,真的忍不住要伸手去替她拂一拂。但他還是忍了。

他的心裏,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隱隱的不安。

錦春是他的義妹,他們之間隻能有兄妹之情。但謙益很快又釋然,他將此理解為是關心錦春的緣故。既然是義兄妹,那彼此當然要關心。

因此,謙益還是彎腰,將地上的簪子撿了起來,遞給錦春。

“給你,你落了簪子了。”

錦春愕然,隨即接過。

謙益的聲音,輕柔的不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