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間四壁是水泥牆的房間。

房間沒有窗戶,唯一的出入口是一扇鐵門,鐵門下端有一扇帶鎖的小窗子,門前的地上放著一碗素野菜,一碗黃米麵子,雖然樸素簡單,看起來也很可口,可惜已經涼透了。

對著門的地方一張鐵床靠牆擺放,被褥很幹淨,床頭的簡易櫃子上放了一些小玩意兒:花色不明的石頭、幹草編織的蜻蜓、一個幹淨的搪瓷杯子,還有一對手工製作的葉子書簽。牆上還貼了一張世界地圖。兩步開外擺著一副桌椅,桌子上有一盞台燈,暖黃的燈光照著堆摞在一起的書籍、淩亂的筆記、還有伏在桌案上看書的人。

這是一名年紀不大的少年,正是長個子的時候,整個人像樹枝抽條般挺拔有朝氣,身形還是偏瘦,怎麽都吃不胖似的,左手撐著瘦削的下巴,大大的眼睛還是有幾分像貓眼,目光在紙上一行一行掃過去,很快讀完一頁,右手漫不經心地翻開下一頁。

桌角的一塊手表顯示夜裏八點五十五分。

“快來了吧。”賽天寶也撐著下巴,看著分針一點一點挪動。

連榷盤腿坐在賽天寶旁邊,“快了,他一向守時。”

賽天寶換了隻手撐下巴,眼睛用力眨了眨:“我好困,一會兒還是聽課嗎?”連撼兌現了教導梁稚學習的諾言,每天晚上九點都會輔導梁稚半小時,而梁稚展現了驚人的聰穎,不過兩年,已經自學到了高中課程。不得不說,當年的實驗體待遇真的很好,研究員和藹可親,夥食也合理,這房間跟賽天寶待過的地方簡直是雲泥之別。賽天寶有些無言,都是實驗體,待遇怎麽差這麽多呢,彼得洛夫怎麽沒想著給他們改善改善環境。

“可能是。”連榷有幾分困倦,梁稚的回憶裏關於當年基地的事少之又少,大部分場景都是這間水泥房,他們的活動範圍也就局限於此,並沒能掌握關於當年實驗的有用信息。兩人已經在記憶幻境中待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沒找到突破幻境的辦法,周圍的東西也沒有實體,兩人隻能席地而坐,坐在一起看連撼給梁稚講課。

從小學聽到高中,梁稚也從小男孩變成少年,個頭拔高了至少二十厘米。

分針已經走過了“12”,秒針滴滴答答,梁稚還坐在椅子上,但思緒明顯不集中了。九點五分的時候,梁稚站起來,把門口冷掉的食物收拾到書桌上,連撼才姍姍來遲。

“抱歉。”連撼握拳在嘴邊,輕輕咳嗽了兩聲,才微微一笑:“我遲到了。”

“沒關係。”梁稚讓人請進來,感覺到對方外套上的涼意,“您出去了嗎?”

“是啊,今天區裏有個會議要開,就來晚了。”連撼看到還未動過的晚餐,有些無奈:“你又看書入了迷,忘吃飯了?”

“嘿嘿。”梁稚咧嘴一笑,他知道連撼不是教訓他,“您吃過了嗎?一起吃吧,我也吃不完。”梁稚拿過黃米麵子,掰成兩半,把大一點的遞給連撼,“就是有點幹巴了。”

連撼柔和一笑,把大的推給梁稚,又從口袋裏拿出來兩塊包裝好看的糖果,“給你,這是我同事從國外拿回來的。”

“哪個國家呀?好漂亮的糖紙!”梁稚把黃米麵子放回碗裏,接過糖果欣喜地反複觀賞。

“大不列顛。”

梁稚仰頭去看地圖,準確指出英國的位置,“是這裏嗎?他去倫敦了嗎?看到大本鍾了嗎?”

“他去了,也看到了,說很壯觀,我下回跟他借照片拿給你看。”

“哇——”梁稚開心不已,又有些惆悵,“現在是冬天了嗎?您的外套上有冷風的味道。”他來到研究所後,就再沒有出去過了。

“是,傍晚的時候還下小雪了。”

“這樣啊。”梁稚不怎麽喜歡下雪天,但許久沒見過外麵的光景,竟然有些懷念赤腳踩在雪地裏的感覺。

“你快吃。”連撼把碗裏的黃米麵子放到他手裏,自己走到梁稚書桌前,拿起他給梁稚布置的“作業”,“你學得很快,又進步了......幾乎都對,這裏有個地方算錯了......”

“哪裏算錯了?”梁稚站起來,連撼拍拍他的肩膀,“先吃,別噎著。”連撼拿起搪瓷水杯,看到裏頭一點兒水沒有,不由得皺了皺眉,想去外頭給梁稚打水,被梁稚攔了下來。

“不噎挺,您別去了,最近叔叔阿姨都好忙,我一會兒再找他們要水。”

連撼聞言,不知想到了什麽,輕歎一口氣,放下了水杯。“一會兒我幫你去打。”

“我聽叔叔姨姨們說,”梁稚含著一口黃米麵子,小心翼翼問道:“實驗要終止了,是嗎?”

連撼沒有立即反駁,角落裏的連榷和賽天寶都來了精神,對視一眼,默默關注。隻見連撼摘下眼鏡,露出憂愁籠罩的眉頭,拽過衣角細細擦了擦鏡片,重新戴好眼鏡後才說道:“是。今天我去區裏開會,也是因為這件事。”

“為什麽要終止?實驗不順利嗎?”作為實驗體,梁稚很清楚,實驗進展很順利,他已經掌握了精神力的控製方法,目前正在誘導能力分化。

“就是太順利了......”連撼輕聲道,對上梁稚不解的神情,“阿稚,你覺得精神力應該為了什麽而存在?”

“嗯?”梁稚覺得這個問題比黃米麵子幹巴多了,但連撼提出的問題他都會認真思考,“為了、為了......嗯,為了人類科學的進步。”在研究所的牆上,就有這句標語,還有諸如“為了人民的幸福”、“為了生產力的解放”之類的。

“那如果這項研究不能讓科學進步、甚至可能覆滅人類,是不是該停止研究呢?”

“可是,”梁稚不解,“如果精神力的研究不能讓科學進步、甚至會導致人類覆滅,那一開始為什麽要進行研究呢?”

“一開始,確實是認為這項研究能帶來巨大的利益。”連撼回憶研究立項的初衷,他問:“你想過精神力可以用來做什麽嗎?”

“我記得李老師說過,可以把不好的記憶都刪掉,可以讓好多人做同一件事,可以讓聾子聽到聲音、讓瞎子看見世界、讓啞巴開口說話,還能知道對方的想法,在國際談判的時候......”

“不,我是說,你自己的想法。”

“我......我沒有想過。”梁稚茫然。他的一天都被實驗和學習塞滿了,他沒有想過這個能力應該用來做什麽。“這個能力很不好控製,必需引導才能激發,使用的時間很短、還很難受,我不知道用精神力幹什麽。”

“那如果有一天,精神力已經應用自如,不再需要引導也不會感覺到痛苦,時間會變成什麽樣呢?”

“人們都可以自如地用精神力嗎?”

“嗯。”連撼開始描述假想中的世界,“人與人不需要麵對麵,就能聽到對方的聲音,是比機器還快的交流;不善言辭的人也能準確地傳達心意;失聰失明失語的人也能像普通人一樣生活;犯罪者的惡無處遁形;學者大拿們的想法在腦內快速溝通交匯,人與人的大腦連接在一起,就像好幾台計算機一起工作那樣,實現真正的‘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梁稚看著意氣風發的連撼,情不自禁被他感染:“是啊!多好啊。”

“真的好嗎?”

梁稚不明白今天的連老師為何這麽失落迷茫,如果能知道連老師的想法就好了,這樣就能知道怎麽安慰連老師了。

“人與人交流如果不能麵對麵,表情和肢體就失去了意義;就算是不善言辭的人,隻要用盡全力,也能傳達心意,這就是語言的魅力;每個人心中都會有過作惡的念頭,但隻要他沒有付諸行動,那他就不是犯罪者;我們是Homosapiens,是有思想、有勞動力的高級智人,精神力能將人的思想相連,但思想之所以自由、偉大,在於其獨立性。”

“可是連老師,你也不確定精神力是不是真的會覆滅人類,對嗎?”梁稚不希望實驗終止,如果實驗終止了,是不是意味著他不能再住在研究所了?不能再每天接受連撼的指導?不能有一個風雨無憂的學習環境,必須回到顛沛流離的日子裏去了?

“等到我們都能確定的時候,就太遲了。”

“一定要終止實驗嗎?”

“科學應該在辯證中進步。在海的那邊,機器工程已經很發達了,未來一定會有能讓失聰失明失語的人恢複的辦法。”

梁稚眨了眨眼,“所以,實驗一定會終止對嗎?”

“對。但你不用擔心,我們聯係了學校,你們都會被送到學校裏去。”

“真的嗎!那我以後要給您做助手!您等我!”

“那你要好好學。”連撼拿起作業本,“這種粗心的錯誤不能再犯了。”

“我知道了!”

連撼開始給梁稚講解作業,連榷和賽天寶沒有再聽下去。

“連撼是個好科學家,梁稚也是好人,”賽天寶嘀咕,“梁稚後來怎麽就歪成那樣了呢?”想到喊著“殺死我”的1500,賽天寶有些傷心,他到現在也不能接受1500和梁稚居然是同一個人。

連榷搖頭,梁稚還說後來是連撼自願與彼得洛夫等人同流合汙,從這段記憶看來也不像,或者這段記憶被美化了?

“又轉場了。”

桌子上的台燈熄滅了,手表顯示正又是深夜三點,連榷從書本的位置判斷這是又過了幾天。

房間裏一片漆黑,梁稚蜷縮在被子裏輾轉反側。沒過多久,門突然被敲響,“梁稚?醒醒!”

梁稚一下子坐起身,“李老師!我沒睡!”

“收拾東西吧,我先把你們送走。隻有五分鍾!”

“是!”

李老師沒有停留,又前往下一間房,梁稚一躍而起,他沒有箱子背包,隻好把幾套衣服拿出來,挑了幾本重要的書裹進衣服裏,又把他的花石頭、書簽等小玩意兒統統掃進衣服裏,臨了也沒忘記連撼前幾天給他的糖。

門被從外頭打開,那位被叫做李老師的人就在外頭,還有好幾個跟梁稚差不多大的孩子,梁稚急忙出去,跟著往外走。

“我們也走。”連榷拉上賽天寶,跟在隊伍後麵,想多看看研究所,賽天寶努力把他誤闖的深山廢墟與眼前幹淨的研究所聯係在一起,他們沒有多遠,就遇上了連撼,還有一個微胖的男人。連撼叫他“柳記官”。

連撼看著一串跟在李老師身後的實驗體,臉色不太好,柳記官則要連撼和李老師都“借一步說話”。

“他們說什麽呢?怎麽一點兒都聽不到?”賽天寶看著三人神情激動,嘴巴開開合合,但就是一點兒對話都聽不見。

“因為當時的梁稚沒聽見。”連榷也很是鬱悶,但也就兩三分鍾,三人重返,連撼下令讓所有實驗體回去。

“連老師......”梁稚叫住匆匆要離開的連撼。

連撼沒有走近,“先回去,別擔心。”

“好。”梁稚回到自己的房間,把行李丟在**,擰開台燈的開關,盡管連撼說不用擔心,他還是在房間內不安地來來回回踱步。

“這是怎麽了?”賽天寶還不太明白。

連榷已經猜到了,“這應該就是實驗終止、基地被炸毀的那天吧。”

“連撼會來帶實驗體離開的吧?”賽天寶問,他知道當年整座研究所都被銷毀了,不然他也不會看到那座廢墟,可他不希望連撼背叛實驗體,“他跟梁稚說了,會送他去學校的不是嗎?”

連榷搖搖頭,說他不知道,隻是回想那位柳記官說話時的嚴肅神態,連榷堅信這其中一定還有一段重要的隱情:“一定有什麽,促使他們決定立即摧毀整座基地。”

四點的時候,有人敲門。

梁稚驚喜不已,來人的中文不太純正,留著一把絡腮胡子,“梁,跟我走,連撼讓我來接你。”

“彼得洛夫先生?”

“他就是彼得洛夫?”賽天寶驚呼,“連榷,他就是彼得洛夫!”

連榷麵色沉沉,他幾乎猜到事情後來的走向了。

梁稚與彼得洛夫先生接觸並不多,但他說是連撼讓他來的......梁稚抱起行李,跟著彼得洛夫往外跑,這回他們沒有再遇到任何人的阻攔,一路下行,到達地下二層。賽天寶看他們走進的房間有些眼熟,似乎就是——

“你進去吧。”彼得洛夫打開了一個比人高的玻璃廂管,在梁稚身上連接導管和電線,梁稚驚慌失措,“這是要做什麽?彼得洛夫先生?連老師呢?”

彼得洛夫搶過梁稚的行李丟了出去,兩顆包裝好看的糖果滴溜溜滾出來,打了兩個旋兒。

“進去!”彼得洛夫扛起梁稚,把他丟進廂管內,梁稚想要跳出廂管,被彼得洛夫摁了回去,很快有油膩的**注入廂管,四壁黏滑,梁稚再沒辦法起跳。

“可是休眠廂還不能投入使用......”

巨大的爆炸聲震耳欲聾,地板劇烈晃動起來,裹著火光的碎石撲簌簌地落下,研究所像被踩住了脖頸的困獸,牆體倒塌的聲音仿佛困獸的嘶鳴。

“連老師......”

“不用喊了,他不會來!”彼得洛夫把氧氣麵罩丟給梁稚,“戴好!實驗終止,研究所的所有東西都要被銷毀,我救你一命,記得報答我。”

梁稚來不及問更多,**已經蔓延到了下巴,他隻好戴好麵罩,看著**漫過頭頂,看著彼得洛夫關閉休眠廂的門,看著彼得洛夫用推車把休眠廂推到牆角,再看著彼得洛夫匆匆離開......

連撼真的沒有來。

牆麵坍塌、碎石亂飛,世界都在劇烈晃動,火海包圍了梁稚。

直到梁稚閉上眼睛,他才相信,連老師真的不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