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回歸的過程短暫又漫長。

連榷的呼吸聲、1534和溫醫生的腳步聲像被一陣龍卷風刮了去,腦內的漩渦轟鳴久久不能平息,不知道過了多久,嘀嘀嘀的聲音呼嘯而至,各種聲音被放大數倍:滋滋的電流,機器運轉的引擎,吊瓶裏一滴一滴落下的營養液......賽天寶睜開眼掃一眼心率儀,屏幕上的綠色長線有了明顯的起伏變化,他隨即又閉上眼。

禁閉室的門被打開,兩名研究員跑進來。

“他剛剛是不是醒了?”

“沒有吧。”

“我好像看到他睜眼了。”

“你看錯了吧,”一人走上前,看著心率儀有些不確定,於是拿出醫用手電筒,撐開賽天寶的眼睛,“你看吧,沒有反應......”

另一人遂鬆了口氣:“那就好,若是這個關頭出了岔子,那位又不在,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你在聽嗎?你要去哪?”

——“那位”不在?

“得準備藥物檢查了吧。”

“嗯。但不再觀察一會兒嗎?我剛剛明明看到......”那人麵露遲疑,賽天寶輕微地點了點手指,那人便露出了迷糊的表情,“啊,對,該準備檢查了。”

兩人相繼走出去,躺著的賽天寶又好似昏迷般沒了聲息,但檢測器上象征腦電波的那條紅線開始不規律地抖動起來,而後抖動的頻率越來越快、高低峰的差值也在不斷拉大,逐漸逼近警戒點,賽天寶輕輕搓了搓手指,警報器“噗”地冒出了青煙。

賽天寶編織著精神網,一點一點、牢牢地鋪滿整間禁閉室。

雖然知道基地的屏障對他起到的效果有限,但賽天寶一直以來都沒敢妄加表現他在精神控製力上的天賦,而禁閉室的屏障相當嚴密,暈眩感比之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令人難受,賽天寶強忍不適,小心又謹慎地鋪張開意識試探,就像是往容積固定的容器裏不停充入氣體,壓強越來越大,隻等抵達一個臨界點,就會“彭”的炸開。賽天寶在靠近臨界點的邊緣瘋狂試探。

過了好長一會兒,那兩個研究員才去而複返。兩人手上拿著檢查所需要的工具,一言不發,一進入禁閉室眼睛便直了,在賽天寶的操控下走到鐵床前,解開了賽天寶手腕、腳腕的禁錮。

壓著太陽穴的電壓貼一拿開,賽天寶便覺得舒服多了,他讓兩名研究員挨著站在一起,擋住監控攝像頭,才小幅度地活動胳膊腿。因為躺太久,肌肉軟綿無力,賽天寶摸了摸肚子,感受到明顯的肋骨,又摸了摸臉,大致能想象自己是怎樣一副幹瘦又憔悴的樣子。

太醜了。賽天寶皺眉。

不滿意地摸了自己好一會兒,賽天寶呼出一口氣,收斂心神,目光落在麵前的兩名研究員身上。——他們說了“那位不在”,能被稱為“那位”的,要麽是梁稚,要麽是彼得洛夫。但賽天寶覺得是梁稚的可能性大一點。

通過翻閱人的記憶來獲取情報,正是上次梁稚用在他身上的招數,不是每個實驗體都能有這樣的技能,但賽天寶在上一次的折磨中隱約窺見一點技巧。——嗯,左邊這個,林某,37歲,本來是製藥公司的業務員......右邊這個,學護理出身的......嘖。

賽天寶疲憊地收回神識。在這兩人腦中,根本無法窺見一點兒關於梁稚的動向,這兩人知之甚少,而想要刺探關於“那位”的事,就像走進了迷霧裏,前後左右都是模糊一片。

罷了,在戰鬥號角吹響之前,賽天寶告訴自己:靜靜地等。

而裂縫裏,剩下的三人調整了位置。1534坐在裂縫口,他帶來的設備全部打開了,屏幕的幽光堪堪足以看清鍵盤,但1534無需看鍵盤,他的目光鎖定在一行行代碼上,指尖飛舞,情緒高漲,大腦高速運轉。

連榷和溫庭煙走到裂縫入口又走回來,他們在商量撤退的路線。

“這裏太窄了。”溫庭煙張開雙臂測量裂縫的寬度,最窄的地方隻比肩寬一點,但寬敞的地方也不過一臂長。

進入地底洞穴後信號都很弱,直到靠近基地才有了通暢的信號,1534對此要求很高,一旦中間一點傳輸失誤,都可能置他們於死地,但若是此時原路返回到安全區域,還得再走上兩個多小時。當1534解除基地屏障後,溫庭煙和1534必須遠離基地,以免精神控製力的影響,這裏頭有很大的不確定因素,兩人必須跑得夠快,而直到抵達安全區域之前,連榷與他們隻能依靠無線電聯係,1534不能提供更多的技術支持。

連榷憑著記憶慢慢摸索著行走,“我會試著把裂縫封起來,但頂多支撐十分鍾。”

“足夠了。”溫庭煙揉了揉鼻子,“你聞到了吧?”

“嗯,臭味。”

“像什麽爛了。”

“你倆過來!”1534呼喚道。

“怎麽了?”

“基地的安保主要是監控和紅外線感應,通行需要電子鑰匙,如果再給我一天,我能還原八成的基地平麵圖......”

“我們沒有那麽多時間。”

“我知道,所以我姑且利用紅外線感應的位置——”1534邊說邊操作,屏幕上,一片漆黑的底色裏亮起一個個紅色的點,而後白色的線在紅色的點之間穿行,白線構成了一棟建築的外觀,“紅點就是紅外感應的位置。”

溫庭煙試圖與連榷描述屏幕上的東西,但1534打斷他:“我們的運氣很好,”1534語氣興奮,將圖上的某一處放大,指著上麵不同尋常的密集紅點,“這裏有條管道,距離咱們隻有不到十米!布置了非常多的紅外感應,直上直下,”1534把屏幕一切,調出來一間白色的大房間,房間裏有一麵牆有一個至少兩米寬的鐵門,門的下半截是固定的,上半截則能向裏推,就像個垃圾桶,監控畫麵裏,也確實有人將一車一車的黑色塑料袋倒進裏頭,側耳聽,便能聽到頻率相差無幾的物體墜落聲。“應該是處理垃圾的管道,咱們往下走了很深,我估計咱們距離垃圾場很近,你倆應該聞到了吧?”

“嗯。”溫庭煙看著1534,目光有些複雜,他來來回回走,尚且覺得空氣難聞,而1534就坐在裂縫口,聞著這股惡心的味道,居然還能心無旁騖地敲代碼。“你不覺得臭嗎?”

“臭死了。”1534翻了個白眼,“我的鼻子又沒壞。”

“所以,你的意思是從這裏進去?”連榷問道。

“對。屏障切斷後你能看見,從這裏,踩著這些鋼筋,下到垃圾場,從管道裏爬上去,以你的身手應該沒問題吧?”

“可以試試。”

“進去之後就是這間、呃,一間很大的工作室,反正你到時候也能看見,見機行事吧。”打暈研究員、換上研究員的衣服、去禁閉室找賽天寶,1534知道連榷比他清楚該怎麽做。

“OK,什麽時候行動?”連榷又問道。時隔兩年,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調整自己進入任務狀態,身上的每一寸肌肉一下子都活了過來。

“還要一會兒。”

1534這麽說,劈裏啪啦地開始新一輪敲打,連榷和溫庭煙便沒有再打擾他,兩人在邊上靠著石壁坐下,把他們的設備篩了一遍,連榷把他可能用上的工具挑了出來,溫庭煙幫著他收拾。

半小時後,鍵盤的敲打聲依舊沒有停歇的苗頭,兩人都沒再說話,倚靠在石壁上,溫庭煙拿出煙,分給連榷一支,連榷沒有拒絕。窄窄的裂縫裏煙草味彌漫開來,從那頭傳來的鍵盤聲像急促的鼓點,溫庭煙想著,如果連老師知道他跟連榷現在蹲在基地外頭抽煙會是什麽反應。

“是不是太衝動了。”連榷也想起了父親,思緒忽而飄遠,不禁問出聲。

他的語氣平坦得不像問句,溫庭煙瞥一眼1534,小聲道,“現在回去也行。”

連榷搖搖頭,把燃到頭的煙摁在地上,“勢在必行。”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握成拳在溫庭煙肩膀上懟了一下,“謝了。”

“別。”溫庭煙故意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又想起來連榷看不見,放下手,想說“活著回來啊”,又覺得不吉利,最終皺著眉什麽都沒說。他其實可以理解連榷的執著,父親和弟弟接連下落不明,眼睛還在執行任務時受了傷,賽天寶是好不容易出現的、無比明晰的線索,難得讓連榷明白了一直以來的敵人是誰。溫庭煙捫心自問,他沒有連榷這樣的行動力,如果這些事發生在他身上,他能做到這一步嗎?

但是......溫庭煙又一次想起十年前。雨下得很大的晚上,電話那頭卻很靜,聽不到一點兒雨聲。老師沒說太多的話,“......我查了很多年,結果就在眼前,但我不能接受。”老師的聲音透著濃濃的疲憊。

“……他們找到我了,我打算去趟英國,小溫,實驗和調查全部終止,你做個精神科醫生很合適,就在這條路上發展吧,阿榷和小詵,你幫我照顧他們,別讓他們牽扯進來......”

他當時什麽反應來著?溫庭煙咬著煙屁股回憶。當時很懵,才反應過來電話就掛斷了。那是他最後一次聽到老師的聲音。他依照老師的指示關閉了研究所,但私底下沒有停止調查,隻是越查越深,也會懷疑自己一開始堅信的到底對不對。

溫庭煙毫不懷疑,連榷能查到他觸碰不到的真相,但他又想,連榷最後會不會也說:結果就在眼前了,但不能接受呢?當年讓老師不能接受的,又是什麽呢?跟連老爺子有關嗎?

連榷一邊留意鍵盤聲,一邊淺眠養神,終於,鍵盤的敲打聲停了下來。

“可以了?”連榷立即問。

1534已然突破最難的部分,暫且騙過了控製基地的人工智能係統,“快了。”距離賽天寶離開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個小時,但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準備了——”1534稍微抬高音量,用力按下第一個按鍵,電腦執行了第一道命令:投擲虛擬目標,吸引安保注意力。

連榷小心地走到裂縫邊緣,溫庭煙和1534一齊往裂縫入口撤退。

當基地係統察覺不對勁開始排查的時候,1534按下第二個按鍵。漆黑屏幕上標示著安保的紅點一個個亮起又接連熄滅,不到十秒,基地裏所有的紅點都被綠色的圈所代替。

“能聽見嗎?”站在裂縫口,溫庭煙試了試無線電,他們用的是市麵上最先進的耳機形無線電。

“可以。”連榷的聲音有些小,夾雜著電流聲,但姑且能聽清楚。

“準備——”溫庭煙與1534對了個眼色。

“O——K!”1534狠狠敲下第三個按鍵:關閉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