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榷在黑暗裏沉浮。
身子像泡在一條長河了,隨波逐流,一會兒高於河麵,一會兒低觸泥沙,飄飄搖搖,沒有盡頭。
他覺得累極了。
賽天寶閉眼後,連榷又走了許久,尋找或許存在又或許不存在的交界,直到脫力。暈倒前一秒,他還記著把自己墊在賽天寶下麵,不讓他摔疼了。
幻境裏一直很安靜,除了他,所有人都閉著眼,現在輪到他了......
“來嘞——現宰現殺的兔子!肉質嫩得很!
......家鴨、走地雞、隨便挑啊,都是從鄉下收上來的,沒有激素的!
......土豆青瓜胡羅卜、南瓜冬瓜西紅柿......”
什麽聲音?
好吵。
“連榷?......哥哥?小哥哥?”
連榷疑惑地睜開眼睛。
眼前一個小豆丁幾乎懟在他麵前,一雙黑白分明地大眼睛盯著他看,兩頰肉嘟嘟的,非常可愛。就是看起來,有點像小時候的賽天寶。
眼前是一座農貿市場,土黃的地麵,狹窄的走道,腥臭難聞的攤位,頭上架著各色防雨水的尼龍。連榷記得靳市以前確實有這麽一個家禽土味農貿市場,小時候陪他媽來過好幾次。
“......”
賽天寶見小連榷不說話,有些苦惱。
他一醒來又出現在這個市場,前段時候才做過這個夢呢,簡直熟得不能再熟了。再在殺兔子的攤位前摔一屁股墩,賽天寶都能淡定地站起來拍拍褲子,裝作無事發生。賽天寶記不清他7歲時遇到連榷到底是什麽情形,但之前那個夢還記得,所以他按照夢中的喊了幾聲哥哥,小連榷一點兒反應沒有,賽天寶愁啊。
自己應該是沒死,想到這裏,賽天寶樂了。但他現在在哪?還是在幻境嗎?還是自己又做夢了呢?
連榷有沒有搞定梁稚啊?要是沒搞定,他怎麽還活著?要是搞定了,他怎麽還會在幻境裏?賽天寶掐了掐掌心,不太痛。所以是做夢咯?
連榷就看著眼前的小蘿卜頭在他麵前來來回回地轉悠,臉上的表情特別豐富,一會兒一變。一身衣服半新不舊的,褲子上都是灰,屁股蛋上還有兩坨黑印子。
“......你是誰?”許久不曾開口說話,嗓子裏幹澀,連榷艱難地開了口。
“!”賽天寶停止繞圈圈的行為,怔怔地看著連榷,最終小聲自我介紹道:“我叫賽天寶。”
連榷覺得很奇妙。他在死前夢到的居然是小時候的賽天寶。
肉乎乎的小臉,他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
“誒,痛!”
賽天寶眨巴眨巴眼,怎麽突然能感覺到痛了呢?
連榷倒沒想別的,隻覺得還能見到這麽鮮活的賽天寶,心裏酸澀,忍不住想把賽天寶拽入懷中,抱一抱他失而複得的珍寶。
連榷失神的模樣落在賽天寶眼裏,似乎更加證實了這隻是一個夢。賽天寶又習慣性地想摸一摸自己的小辮子,卻摸了個空,隻好放下手來,有些不知所措。
“小孩兒,沒摔壞吧?”兔子攤的老板看了好一會兒了,就見兩個小孩摔了撞了也不哭,直愣愣地看著對方。“你們大人呢?”
連榷沒說話,賽天寶自然得多:“我爸爸一會兒就來。”
“剛剛一個屁股墩喲,摔開花了沒。”兔子攤的老板調侃道。
“才、才沒有開花。”賽天寶哼哼,去拉連榷的手:“小哥哥,你跟我走吧,我爸爸一會兒就過來了。”
小賽天寶的手軟軟的,一戳一個小坑,怪好玩的。連榷不敢用力,怕小孩會疼,小孩兒卻大大咧咧地,還問他為什麽會來這裏。連榷答不出來,總不能說我在做夢,而你是在我夢裏吧。
連榷不回答,賽天寶還點點頭。小連榷是因為被控製了身體,不知道才是正常的,之前他做夢的時候,連榷也沒有回答。按照印象走出市場,賽天寶四下張望,最終在路邊停下來:“我們就在這裏等吧。”
連榷已經不糾結為什麽是夢到小時候的賽天寶了,他看著小阿寶,越看越可愛,“弟弟,你幾歲了?”
“七歲。”賽天寶回答,一邊扭頭看自己的褲子,好家夥,屁股蛋兒的位置兩團黑呢。
連榷知道了,自己現在十歲。
十歲?
連榷皺了皺眉,是爺爺的精神力出現在他身上的那一年?
兩人在路邊蹲了一會兒,連榷越發覺得不對,夢裏一般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速,但他清楚地看到街邊小店裏的鍾表走過了十五分鍾。
賽天寶也覺得奇怪,這次怎麽等這麽久,他爸和他哥也沒來呢?賽天寶忽然想到,人不會做同一個夢,所以夢的情節會改變也是正常的,他應該想想怎麽從夢裏醒來。
賽天寶思考著,又去摸自己的小辮子,沒摸著,失落地放下手。連榷卻把他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裏,那明明就是長大後的賽天寶的習慣,眼前這個七歲的賽天寶,後脖子空****的,摸什麽呢?
連榷意識到,這可能不是夢,他陷入了先入為主的誤區。所以——所以賽天寶沒有死?
“......賽天寶。”
“啊?”賽天寶茫然地回頭,就撞進少年的胸脯,聽到頭頂上帶著顫音和哭腔的輕聲呼喚,頓時傻眼:“連、連榷?”
這是怎麽回事啊?
“你好樣的,膽子真大,你要氣死我。”連榷咬牙切齒。
賽天寶揪著連榷胸口的衣服,下意識道:“對不起,我......”
“不準再那麽做了!”連榷用力收緊胳膊,像是要把怒火發泄出來,最終隻是輕輕地拍了拍賽天寶的腦袋。
賽天寶看清連榷眼底的愛意,還不敢置信:“我沒做夢吧?”
連榷撲哧笑出聲,無語半響,原來他倆都以為是在做夢啊。
“我們可能還在幻境裏,一個新的幻境。”
“哦。”賽天寶想,不能怪他沒想到,誰讓他之前湊巧做過差不多的夢呢。
“這是靳市?”
“對呀,我們小時候就見過了。”賽天寶指指自己,在指指連榷:“七歲,十歲。”
賽天寶順便講起之前的夢,和對小時候僅有的一點記憶。隻是連榷全然沒有印象:“我小時候的記憶都很混亂,你說的這些,我都想不起來了。”
“沒關係,沒關係。說不定我們在這個幻境裏能重走一遍呢。”賽天寶道。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連榷發現賽天寶總是能無心地說出最接近真相的事實。
“所以,梁稚是想重走一遍?”提起梁稚,連榷戾氣橫生。“是了,爺爺的精神力就在這一年......”
有點怕連榷這樣的表情,賽天寶擔心地看著他,岔開話題道:“連榷,在幻境裏是死不了的!等我們出了幻境,何鬆和1712應該也沒事!”
賽天寶嘿嘿一笑,擔心連榷還在生自己的氣,小聲道:“梁稚應該沒想殺我們......”
“但我想他死!”連榷黑著臉道。
賽天寶被嚇得一抖,“連榷,連榷......”他昏死後,梁稚是不是出現了,打起來了?沒打贏?不然連榷怎麽這麽生氣?賽天寶腦中閃過萬千思緒,又不敢問,默默地抿緊嘴巴。
連榷抱住賽天寶:“對不起,我不是要凶你。我就是......賽天寶,下次不要這樣離開我,好嗎?”他一個人,在寂靜的空間裏對著所有人的“屍體”,有力氣了就不停朝原走,走累了就停下來,麵對著愛人、同伴休息,就這樣過了五天,直到脫水脫力昏厥,比失明時的黑暗還讓他恐懼。
“對、對不起......”想到是自己真的嚇到了連榷,賽天寶心裏全是歉疚,“我不會再這麽做了,我保證!”
靜靜地抱了會兒,連榷調整好情緒,“我們得想想為什麽會在這裏。”
“唔,你是你爺爺帶來的,我是跟爸爸和哥哥來的。”
“我是說為什麽幻境選擇了這裏。”
“你不是說了是因為梁稚嘛,因為你的爺爺的精神力。”
但事實上連撼的精神力已經徹底消失了,連榷身上也不會再有,這個幻境裏,還有什麽值得梁稚回來的東西呢?
“說起來,你小時候也在靳市,是巧合嗎?”
“爸爸是帶哥哥來看醫生。”賽天寶解釋道。“很厲害的腦科醫生,在靳市二院。”
連榷愈發覺得巧了,他爸爸,就在靳市二院掛職,真說不定接診過賽天寶的哥哥。
賽天寶嗬嗬笑起來,“爸爸和個幹一會兒會從對麵走過來,很奇怪,之前很快就來了,這一次等了好久了。”他指向街邊小店裏的鍾表,“等了半小時了。”
賽天寶腿酸,早就站不住了,索性蹲下,又過了會兒,直接坐到地上,反正褲子已經髒了。
連榷也陪他坐下,毫不在意自己是幹淨的白衣。他還牽著賽天寶的手,變成小孩後,連榷不總摸賽天寶的頭了,明顯更偏愛賽天寶肉乎乎的臉蛋,但老話裏講小孩子的臉是不能總捏的,會捏漏。小詵小時候就是漏下巴,吃飯的時候掉一桌子米粒,總是被打趣是不是要喂雞。所以連榷退而求其次,捏捏手就好,反正手感非常好。
賽天寶已經被摸習慣了,也不在意,下巴撐在膝蓋上,“他們怎麽還不來啊?”
“再等一會兒吧。餓不餓,渴嗎?我去給你買點吃的?”
賽天寶偏過頭看他,腦袋還是支在膝蓋上,頰側的肉壓得嘟起來,“你有錢嗎?”
“……”連榷還真忘了這不是手機支付的時代,掏了掏兜,居然有十塊錢。
對小學生來說,十塊錢不少,但眼下想要給賽天寶買吃的喝的,十塊錢根本不夠。
囊中羞澀啊。
賽天寶笑,又問:“這裏是幻境,要是我爸爸和哥哥不來了,我們去哪啊?”
“回我家。”連榷眼睛一亮,十塊錢坐公交車還是綽綽有餘的。
又等了半小時,農貿市場都冷清了許多,確定賽爸爸和賽大哥是幻境裏不會出現的人物,連榷帶著賽天寶回家。
“哎,梁稚沒有見過我爸爸和哥哥,幻境裏沒有他們也是正常的。”賽天寶嘀嘀咕咕著:“這個幻境也好大,梁稚應該已經撐不起來這麽大的幻境才對呀......”
連榷與他並排坐在公交車後排,十歲時的記憶隨者漸漸熟悉的街景慢慢複蘇,空茫一片的腦海開始有了零星的碎片。
這個幻境,從新的角度揭開塵封的往事,而另一位至關重要的主角,也在靜靜等候他們的到來。
冰山下的過往和真相,已經露出一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