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橙黃色的精神力全部消散,梁稚一直保持著跪姿。他雙手捧著小圓筒,微微仰著頭,忠誠的追隨者失去了他跪拜仰視的神明,成了一座沒有生氣的雕塑。

他大概是不知道彼得洛夫身上還藏著這麽一個東西。

那是連撼的精神力,怪不得彼得洛夫視其為“免死金牌”。

連榷和賽天寶對視一眼,來不及商量,他們已經知道了這是梁稚製造的幻境,而不是另一個時空,那隻要幹掉梁稚,幻境自然就破了。

——機不可失。

從地上一躍而起,連榷和賽天寶同時出手,梁稚明明一動不動,卻讓他們的攻擊落了空,兩道精神力相接,發出刺耳的空響。

一眨眼,梁稚不見了。連榷和賽天寶幾乎要以為剛剛是他們的錯覺!

“人呢!”賽天寶調動全身的力量捕捉梁稚的身影,連榷卻注意到彼得洛夫屍體邊的塵埃輕輕顫動起來,腦中滑過一個念頭,“趴下!”

連榷用力一推,帶著賽天寶往前撲倒,背後的精神力一下接著一下不停地炸開,嘭嘭聲震得耳朵疼,賽天寶麻木地抬手按住耳朵,他和連榷一起用精神力搭起保護殼,然而梁稚的精神力還在不斷加強,餘波一次次打在保護殼上,直到十分鍾後才沒了動靜。

賽天寶暈了十幾秒才晃晃悠悠地支起身子,連榷也沒好到哪去,臉色有些白,他立即去找梁稚,但梁稚在暴走狀態下說不見就不見,牆邊隻有化成飛灰的彼得洛夫。

連榷:“你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

“得趕緊找到梁稚!”

兩人互相攙扶著站起來,走出窄窄的暗巷後皆是一驚,眼前的景象不能隻用詭異來形容。“這是......”

幻境已經變了,整座城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東西都凝固住,賽天寶輕輕伸手觸碰一個路人甲的身體,手卻從中穿了過去。

賽天寶:!

這些人的身體還在發生變化,雖然不明顯,但仔細看就能看出來,這些人在“石化”,他們在褪色,不是變成真的透明,而是染上一種灰暗的鉛色。這些人都屬於這個幻境的“原住民”,現在,整座新下洲城,幾十萬人,通通變成了這個樣子,能動的好像隻有賽天寶和連榷。

“連榷!你看到了嗎?”賽天寶驚訝不已,沒聽到回應,轉頭看見連榷神色凝重地望著遠方,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地下城的中央立著一塊巨大的石頭,石頭幾乎高達天頂,從中間裂開一道口子,表麵上浮著一層暗綠色的光蟲,間隙裏流動著酒紅色的紋路。

“原......”

賽天寶記得這個石頭,如果把眼前的巨石縮小數倍,正是那天見到的原的本石。他還記得當時梁稚就“立”在石頭裏,膝蓋以下的地方深入石中,而膝蓋往上至大腿依稀可見大片的、與石頭表麵一樣的綠色光蟲和猩紅紋路。但此時隻有巨石,目光所及並沒有梁稚的身影。

“這是怎麽回事?”賽天寶自言自語地推測,“梁稚崩潰了?但幻境沒有消失......”

“可能是現實跟幻境融合了?”連榷聽見他的話,說道:“但我們還是在幻境裏。”

“那我們的身體,是我們自己的嗎?”賽天寶疑問。先前的精神力世界,是梁稚將他們的意識卷入他的意識中,才能有體驗感那麽真實的世界,但現在不一樣,他們的手觸碰不到這裏的物體,就說明他們的身體不再隻是單純的精神力了。

連榷也在思考這個問題,“至少有離開幻境的辦法了:找到梁稚,或者破壞掉那塊石頭就行。原也是有精神力的,你還記得吧?”

“記得。”賽天寶點點頭,“讓1534他們一起幫忙!他們怎麽一點兒動靜沒有?”

“1534——溫醫生——”

賽天寶一開始不敢放開嗓子喊,但又一想,沒必要怵梁稚啊,現在是一打六呢,他們人多勢眾啊。

“肖隊——1534——”

“......”

賽天寶的聲音遠遠的傳出去,回音都趕回來給了回應,那四人卻沒有聲音。

連榷和賽天寶對視一眼,看到彼此眼底的擔憂,快速行動起來,一邊警惕著梁稚可能突襲,一邊繞著偌大的下城尋找隊友。

走了將近一天,找回了昏迷不醒的四人。

不能觸碰這裏的東西後,代步工具也用不了,把四人背到一處,兩人腿肚子都抖了。這一天體力和腦力都消耗巨大。

看著並排躺在一邊的四位隊友,賽天寶捂住咕咕作響的肚子:“為什麽他們沒有清醒呢?”

“難說。可能跟距離有關?我們當時離梁稚比較近?”

“但這樣的話,不應該是我們昏迷,他們沒事嗎?”

連榷也是隨口瞎猜,他也餓了,他們又一次落入了缺吃少喝的地步。

“我的精神力快耗盡了。”連榷低聲道。幻境被打破後,再也不會自然恢複精神力,他們也沒有了試劑,大概四五個小時後,連榷就會“沒電”。

賽天寶幾乎忘了還有這個問題,聞言眨巴眨巴大眼睛,“沒事,還有我呢。打石頭的事就交給我。”

“那就拜托你了。”連榷笑笑,溫柔地摸了摸賽天寶的頭。

賽天寶微微眯起眼,“這才是被摸頭的感覺嘛。不過我變不了小豬了,你是不是很遺憾?”

“沒有。”連榷飛快否認,“累了吧,先稍微睡一會兒,等下我叫你。”

賽天寶覺得腹中空空,肯定是餓得睡不著,隻是配合地暫時閉眼養神,沒想到躺了一會兒便生出了困意。將睡未睡之際賽天寶在連榷懷裏翻了個身,扯了扯連榷的衣服:“你記得叫我......”

連榷好笑地戳了戳他的臉,又輕輕地親了親他的鼻子,“辛苦你了。”他尚且覺得疲憊,更何況賽天寶。知道賽天寶在忍耐,讓連榷更心疼他的懂事,也慶幸在這般境地還有賽天寶作伴。

連榷覺得賽天寶就像一顆蒙塵的寶石,千磨萬擊後,樂觀和堅韌的品質發出了耀陽的光芒,讓人在黑暗中安心不已。

想到自己失明時遇到賽天寶也是這種感覺,連榷輕輕在賽天寶頭頂落下一個吻。

兩個小時後,連榷叫醒賽天寶,換自己休息。這一覺睡了不知道多久,隻感覺渾身難受,像缺少氧氣一樣憋悶,賽天寶也不在身邊,連榷一驚:“賽天寶!”

“欸,在在在。”賽天寶跑過來。

連榷鬆了口氣,“你去哪了?”

“我去看原了。你睡得呼呼的,我就沒叫你。”

“......”連榷摸了摸鼻子,“可能是太累了,所以打呼......”

“我又不介意。”賽天寶彎起一雙笑眼,連榷總覺得今天的賽天寶眼神特別亮。

“怎麽樣,原?”連榷看了眼時間,他睡了大概三個小時。

“走,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連榷以為會有什麽好消息,沒想到走了半小時,與原的距離依舊是那麽遠。就算是望山跑死馬,這點距離也該到了,怎麽會一直在原地呢?

回頭看了看休臨時休息的地方,溫庭煙四人還躺在那,與他們的距離也沒有改變,連榷遲疑地看向賽天寶:“怎麽回事?”

賽天寶嚴肅地把自己的推測說給連榷聽,“原在幻境外,確實無法抵達。我用精神力試過了,過不去。也可能是方法不對。”

“你做了哪些嚐試?”

“直接用精神力攻擊原、撕開幻境、尋找梁稚......”賽天寶掰了掰手指頭,“大概就這三種。”

那基本是精神力沒用了的意思。

連榷緊緊皺起眉頭,他們的情況很糟糕。先不說食物問題,他們不知道現實世界與幻境裏的時間流速是怎樣的,睡醒時格外乏力的身體狀況似乎就是在提醒連榷,他真正的身體處在極其疲憊的狀態下。更何況還有在昏迷中的溫庭煙四人,施誠人傷了腦子急需醫治,他們必須得盡快離開幻境。

正想著事情,一根手指往他眉頭上一戳,戳得他歪了頭。“嗯?”

賽天寶摁平連榷的眉心,“別愁眉苦臉的啦,咱們在走走試試。”

“你似乎,心情不錯?”

“嗯!”賽天寶毫不掩飾,“我跟你講,我猜啊,我猜的,何老師和1712應該沒死!”

“......”連榷一怔,不知道他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但看著賽天寶亮閃閃的眼睛,他也說不出打擊的話,“出去了就能看到他們了。”到時候就能知道那兩人是否真的犧牲了。

“既然能看到現實,那就說明這裏、到原的這段路上,一定有幻境和現實的交界處,找到那個地方,或許就能出去了。”賽天寶道。

連榷一聽,有道理。呼嚕呼嚕賽天寶的腦袋,“真聰明。”

賽天寶任由他動作,露出傻乎乎的笑,眼底卻藏著深深的不舍。

所謂的交界處,必然極難發現,最快的辦法就是找到梁稚,如果他們有時間,或許可以慢慢找尋,餓著肚子也不是不能忍,熬個幾天,也能功夫不負有心人吧。隻是......賽天寶回頭看了看,那四人好像隻是睡著了,又想到“死”在眼前的何鬆和1712,賽天寶心裏已經有了決斷。他有辦法找出梁稚,但那個方法連榷是不會同意的。

目光落在身側的人身上,眉間一蹙一放都牽動他的心神,賽天寶悄悄摸了摸口袋裏的東西,然後跟在連榷身邊,也認認真真尋找起來。

連榷沒有發現賽天寶的異樣,他專心致誌地分析著如何尋找幻境與現實的交界。他們來來回回地走,而後改換出發的地方從不同的方向朝原前進,再後來確定一個定點、計算走到定點的時間......

連榷的腦子確實聰明,想出了一個又一個辦法,賽天寶都要以為真的能有用了。隻是又十幾個小時過去,出口沒有找到,梁稚居然也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

渾身酸乏,連榷和賽天寶席地而坐。

賽天寶沒有說話,連榷以為他是累了,正打算說兩句鼓勁的話,忽然發現賽天寶的表情有著淺淺的哀傷,似乎在懷念什麽,雖然垂著頭,半邊側臉卻有著藏不住的深情。

他在想誰?怎麽露出這種表情。連榷忍不住醋一下,不開心地盯著賽天寶,看他什麽時候會發現自己的目光。沒想到好一會兒過去了,賽天寶還在發呆。連榷終於覺得不對勁,賽天寶的表情就像是要遠去的人在告別一樣,這念頭一起,便不斷滋生,讓連榷慌了心。

突然想到了什麽,連榷在身上翻找起來。直到他在衣服內袋摸到一管毒劑。

連榷忍不住閉了閉眼睛。

當初霍金凱給他一瓶毒劑用來防止賽天寶暴走,後來他自己也得了一份毒劑,所以他身上應該收著兩管毒劑的,但現在,他口袋裏隻有一管。

賽天寶想做什麽呢?他又是什麽時候做的決定?在他沒醒之前?在原出現後?還是在看到梁稚的時候?

“賽天寶。”連榷沉聲開口。

“嗯?”賽天寶回過神,一看連榷的神色和舉動,就明白他知道了。他立刻握緊了拳頭,掌心一痛,暗紅色的**進入體內,與奔流的血液融為一體。

“拿出來!”連榷聲色俱厲,他從沒有用這種口氣與賽天寶說過話。

賽天寶微微一笑,並沒有被嚇到,他聽得出來,連榷聲線抖得那麽明顯。

連榷一把抓住賽天寶的手,掰開他合攏的拳頭,掌心裏躺著一個空空的瓶子,針頭泛著淺淺的水光。

“......你!”連榷的腦子裏“嗡”的一震,什麽理智都沒了,他急忙打掉那個瓶子,一刀劃開賽天寶的手掌,用力擠壓,把血放出來,還有上嘴,想把毒素吸出來。

賽天寶攔住了他。

“不要生氣嘛。”賽天寶往他懷裏一靠。

“我怎麽可能不生氣!誰讓你這麽做?!”連榷要氣死了,他根本沒想過要把毒劑用到賽天寶身上,留著那兩瓶毒劑不過是為了不時之需可以用來殺敵個出其不意。要是知道賽天寶膽子這麽大,他早把毒劑丟了!

賽天寶拉著連榷的手,摁在自己身上的匕首上:“不要生氣,我們隻有這個辦法了......我是容器,等我空出來,梁稚一定會進來,他需要一個身體,到時候......”手加了幾分力道,賽天寶相信連榷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什麽空出來,胡說八道,你的體質早就改變了,早就做不了容器了......”連榷把人緊緊摟在懷裏,賽天寶的臉已經沒了血色,唇色發紫,很冷似地顫抖著,連榷托著他的後腦勺靠在自己肩上,自己也埋進賽天寶的頸窩,兩人交頸相擁,姿態親密,連榷恨不得把人揉進懷裏,卻感覺到賽天寶正在離他越來越遠。

“你怎麽能這麽做?你跟我商量下啊!你不是一直都聽我的話的嗎!”

“如果梁稚沒有出現呢?你是不是傻啊!”

“好歹是一種可能性嘛。”賽天寶輕聲道。但從到達下洲村開始,進山後他的種種異動,那支引路的貓,早就說明了他與梁稚一直有著特殊的聯係。

“呐,說些好聽的,我要聽情話。”

“我帶你出去,我們去找醫生。”連榷把人打橫抱起來,努力在通向原的這條路上邁動雙腿。

毒發時間是五分鍾,現在已經過去多久了?

“一定能出去,你不會有事......”

“何老師和1712都沒有死,我也不會真的死的,這裏是幻境啊。”賽天寶道。

但連榷什麽都聽不進去了。

“連榷,好疼,”賽天寶哭出來,毒劑讓他手腳酸疼,“快安慰我,說你喜歡我。”

“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最喜歡你。”連榷不住哽咽,淚水順著臉頰落下來,落到賽天寶臉上。他心裏止不住的恐慌,想要責怪賽天寶莽撞,但不能說,因為賽天寶要聽好聽的情話。

“嘿嘿......”

“之前告白隻送了一盞粽子燈,我總覺得寒酸,回去我給你更好的,好不好?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

“真的嗎?好啊......”賽天寶目光開始渙散了,他皺起眉,又舒展開,努力笑起來,他希望留給連榷的是笑臉。

“你不是也喜歡我,你就是這麽喜歡的?”連榷低下頭狠狠親他,咬他的嘴唇,“賽天寶,賽天寶.......”

“嗯,喜歡你......”

“賽天寶,不許睡!”

“......一定,梁稚......”

賽天寶咧了咧嘴,連榷從來不用“不許、不準”這樣的命令詞對他,就算他挑食,連榷也隻是溫和地勸他,講道理,最近卻說了兩次,一次是不許哭,一次就是不許睡。可是他眼皮子好重,他也還想繼續看著連榷,可是眼皮子真的好重......

梁稚應該要來了吧。

賽天寶沒有說,使用大量精神力似乎給他的身體帶來了不可承受的負荷,胸口疼得厲害,趁連榷睡著時,他把衣服掀開來看過,瘦得驚人,兩肋中間有一個極深的凹陷,像是缺了個器官似的,心口周圍的皮膚還有奇怪的瘡口,瘡麵已經黑透了,全是壞死的肉。賽天寶不知道這是怎麽了,疼得身體看起來不像是活人的身體。

所以賽天寶並不確定在幻境裏的死亡會不會是真的死亡,這是五十對五十的概率。如果沒事,那皆大歡喜,如果真的死了,隻要能把梁稚引出來,把連榷送出幻境,什麽都值了。

“寶寶。阿寶?”

“......”

“回去還要帶你吃好多好吃的,你收藏了那麽多店,就不想吃嗎?還要回去上課、去考駕照,我們還有很多事沒做啊。”

“......”

“回答我一下好不好?”

“......”

“阿寶......”

連榷狼狽地跌坐在地,他緊緊握著匕首,他沒有忘記賽天寶這麽做是為了什麽。他抹去眼淚,緊緊抱著賽天寶,刀尖向著懷裏的愛人,隻要梁稚一出現,一刀,不致命的一刀就行,捉住梁稚破開幻境,然後帶著賽天寶去醫院,一定還有救,一定來得及!

一分鍾過去,五分鍾過去了,十分鍾也過去了。

梁稚沒有出現。

連榷漸漸崩潰,比起賽天寶的自作主張,連榷更無法接受賽天寶的努力到頭來是一場白費!

“梁稚!你來啊——!容器在這裏!你來啊——!”

連榷抱著賽天寶站起來,向之前那樣朝原奔跑,可是原石依舊無法接近,梁稚也沒有出現。

幻境裏安靜得像古井裏的水。

連榷覺得他的心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