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下洲城的墓葬風俗是火化後把骨灰灑在城外的雪地裏,城內是沒有陵園的。賽天寶便找了兩個小花盆,又精心選了兩塊石頭,把石頭埋在小花盆裏,算是讓何鬆和1712“入土為安”了。

連榷也支持賽天寶的想法,還拿了碎石片在小花盆上刻了何鬆和1712的名字。賽天寶把兩個小花盆擺在他和連榷的房間裏,有時候會對著兩個小花盆發呆。

新望軍來勢洶洶,像一把火熊熊燃燒了整個新下洲城,他們真的做到了每人每日一支通用試劑,於是三天過去,新望軍的擁護者以驚人的速度增加著。徐哥他們也都領回了試劑,但是除了機器檢測,他們也看不出試劑有沒有問題。

三位城主始終沒出麵,警衛隊日漸鬆散,就像是一種默許。整座城像鍋漸漸沸騰的水,越來越熱鬧,但在浮躁的人心下是將傾的大廈,這座城已經是風中沙,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可能散了。明眼人能看出局勢的走向,卻無能為力,蘭鉻每天都垮著一張臉,徐哥歎氣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新下洲城的居民們從戰戰兢兢,到意氣風發,僅用了短短幾天。在新望軍的鼓吹下,他們相信,精神力者既然誕生,就必然是自然選擇最後的結果。他們想要創造曆史,而不是成為別人所繪的輝煌畫卷上的一個血點。

那天後,賽天寶也偷偷哭過幾次,一雙大眼睛腫成了一對核桃。夢裏總能看到1712血肉模糊的樣子,但賽天寶不敢讓連榷發現,因為他知道連榷也不輕鬆。連榷越來越長時間地沉默不語,緊攏的眉頭舒展不開,賽天寶不知道他在謀劃什麽。兩個人躺在一張**,默契地把悲傷藏起,擁抱著取暖,都希望對方堅強一點。

“來吃東西吧。”徐哥敲響房門。

“好的。”

賽天寶走了出去,他們與徐哥說好了合作,目前暫住在徐哥這裏。

目光掃過寫著“何鬆”、“鍾斐”的兩個小花盆,徐哥識相地沒有多問,隻是道:“大連快回來了,你趕緊洗把臉吧。”

賽天寶連忙又折回去洗臉,但紅紅的眼眶一時半會兒消不下去。他也不想總哭,顯得很沒用,隻是眼淚說來就來,沒辦法控製住,如果1534在,一定會嘲笑他的。

想到1534,賽天寶又忍不住擔憂,他和溫醫生現在如何了?何鬆出事的那天,1534一開始一定是跟何鬆在一起的,後來發生了什麽呢?失聯的時間越長,他們活著的希望就越渺茫,還有肖隊和施隊,兩人不在彼得洛夫發出的“通緝令”上,就說明兩人已經落到了彼得洛夫手裏,想來也是凶多吉少。

所以得趕快振作起來才行啊。賽天寶捶了捶自己的腦瓜子,明明也是在基地磋磨了幾年的人,怎麽變得這麽不堪一擊呢。

賽天寶閉緊眼睛,兩隻手指壓住發酸的眼皮,一邊深呼吸,然後就被人從背後抱住了。

連榷把人抱緊,低聲道:“眼睛不要了?嗯?”

“連榷,我難受。”眼淚從緊閉的眼皮子底下湧出來。賽天寶轉身紮進連榷懷裏,緊緊抓著連榷的衣服,恨不得把自己黏在連榷身上。他心裏默默祈求著好運氣降臨,讓他們立刻擺脫目前消頹的處境。

“不許哭了。”連榷小聲嗬斥他,語氣卻很溫柔,一隻手用力箍著賽天寶的腰,另一隻手去抹賽天寶的小臉蛋。

“嗝。”賽天寶睜開眼,看到連榷眼裏都是紅血絲,他知道不是隻有他難過。

“你又沒睡好是不是?”賽天寶抽搭兩下,輕聲問他。

連榷也不瞞著他,“嗯。”其實他根本睡不著。

“有好消息。”

“什麽好消息?”

連榷看著他被水色洗過的眼睛,低頭親他,賽天寶仰頭,黏糊糊地追著連榷的嘴唇跑。有時候賽天寶看著連榷沉默的背影,會沒由來得生出一種連榷也要離他遠去的恐慌,隻能從親密接觸裏獲得安全感。

“1534有下落了。”

“真的?!”

“嗯。”連榷看他終於打起了精神,也高興了起來,“季淩死了。”

“季淩?”賽天寶愣了愣,“死了?”

連榷也沒想到這一趟出去居然得到了這麽個消息。

“嗯。舌頭斷了,耳朵沒了,腿也折了一隻......”還是左腿,這不得不讓人多想。

“會是1534嗎?”賽天寶問。雖然這麽問了,但他覺得八成是了,1534的脾氣本來就不好,從吳化怎麽死的就能看出來1534的心狠手辣,很多時候並不把人的命放在眼裏。也是吳化的事情之後,1534被特情處的人列為僅此於賽天寶的危險人物。

“是他。”連榷猶如千山折疊的眉峰終於稍稍舒展開,“1534沒事,這是好消息。”

“嗯嗯嗯!”賽天寶用力點點頭,哭腫的眼睛周圍泛著粉紅,像桃子,明亮的大眼睛堪比雨中的珍珠,披著朦朧的水汽也掩不住流光溢彩的風華。

連榷的眼裏也透出笑意。

賽天寶:“那我們現在怎麽辦?1534是不是沒有發現咱們留下來的記號,不然他怎麽不來找我們?或者我們要去找他嗎?”

連榷思忖著,搖搖頭。下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要從二十萬人裏找一個刻意隱藏的人,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做到的事。“1534是很有主見的人,他既然也在暗地裏活動著,想來不用刻意找,很快就會遇上的。”

“那我們接下來怎麽做?你是不是又計劃了?”

“逃不過你的眼睛。”連榷打趣他。

賽天寶卻心疼,抬手輕撫連榷眼眶下的青黑,“對不起,我拖後腿了,我再也不哭了,讓我跟著你出去吧。”連榷說讓他留在徐哥這盯著徐哥的人,但賽天寶根本不放心連榷一人在外行走。

“沒有拖後腿,別這麽說。”連榷拉住臉旁的手,賽天寶的觸摸很輕,像羽毛,讓人發癢。他親了親賽天寶的手,“蘭鉻不相信我們,但又不得不跟我們合作,你留在這,我就會回來,他們便覺得安心。”說難聽些,賽天寶像被留在敵國的質子,連榷也希望解決彼得洛夫,了結這些事。

“現在城裏都在傳:一直以來都是有人故意洗腦,都說精神力者體質有問題,但沒有人真的證明過,說都是城主騙人的,城主是外麵派進來的傀儡......

而且城主也不出麵,現在學生都不去集中學習營了,人們整日聚在街上議論......”

兩人說著話走出了房間,徐哥他們都坐在飯桌邊,招呼他們:“來來,吃飯了。”

除了徐哥,蘭鉻和他的護衛齊山亥也在,齊山亥就是那個表情凶狠的男人,負責貼身照顧蘭鉻。其他人偶爾會跟他們一起吃飯,其餘時候都不知道在哪裏。

看到連榷和賽天寶攜手走來,蘭鉻看到賽天寶微紅的眼睛,不屑的撇撇嘴。這個賽天寶精神力很強又怎樣,那麽愛哭,跟個廢物似的,蘭鉻不掩飾自己對賽天寶的不喜。而連榷就強大又穩重,每次看到連榷對賽天寶露出溫柔嗬護的一麵,蘭鉻就氣憤連榷是不是瞎了眼。

賽天寶也不喜歡蘭鉻,尤其是蘭鉻看連榷的目光。賽天寶故意夾了一筷子菜到連榷碗裏:“多吃點。”

“好。”連榷也夾了賽天寶喜歡的食物放到他碗裏。

看他們互動,蘭鉻無語地把視線移開。

“今天我和大連有大收獲!”徐哥點開手環,隨後蘭鉻和齊山亥的手環“叮”的一響。

因為季淩的死不同尋常,連榷提議稍微調查一下。徐哥以為連榷的“稍微調查”是迂回打探,沒想到連榷直接盯上了一個落單的巡邏隊員,身手利落地把人敲暈綁走,翻查了這人的手環。

原來,這人與季淩竟是“熟人”,他既是巡邏隊的人,聽令於指揮所,同時也為新望軍做事——如今指揮所的人基本都被新望軍吸收了——這人主要負責的就是找外來者,找過季淩多次,都是詢問連榷等人的特征,重要的是這人會把調查進展匯報給裘特和尤塔,由此可見,這人地位不低。

“大連的身手,牛!”徐哥忍不住豎起大拇指。

連榷微微勾唇,“你們的人也很厲害。”意識到這人的身份後,徐哥就不想把人放走了,直接把人扛回來,撬出了更多情報。

“現在上城城主變成了‘實驗體’,被迫為彼得洛夫試藥,彼得洛夫還需要更多的活人小白鼠,”徐哥深吸一口氣,嚴肅道:“我現在相信大連之前說的應該是真的了。”

“我們能不能把上城城主的境遇公開?至少攪渾現在的yu論風向。”蘭鉻立刻道。

“這個想法是可行的,最好要拿到視頻證據,”徐哥讓他稍安勿躁,“或者有其他證據,必須一擊擊倒他們......”

———

肖欽被人架著,送回了特殊的監禁病房。

架著他的人並不多細心,肖欽無力的雙腿在地上拖過,**的腳後跟上本已破皮的地方再次磨開,留下兩道細細的血痕。

肖欽垂著頭,看樣子是昏迷了。長長的眼捷落下一片鴉影,竟然有幾分秀美。順著高而挺的鼻梁往下看,蒼白的嘴唇緊緊抿著,與溫庭煙常常表現出的高冷不同,肖欽的冷是冷厲的,當溫庭煙微微一笑,那是春風化雨,肖欽微微一笑,那是利刃出鞘。

就這麽個人,昏迷了都不會顯露出一點脆弱。

架著肖欽的人把他往屋子裏一丟,也就不管了,其中一位是新來當值的,發現昏暗的屋子裏居然還藏著一個人,手腳並用地爬到肖欽身邊去,滿足地貼著肖欽躺下來,神情似呆似傻,不由得奇道:“還有一個人呢?看起來有點不對勁。”

“什麽不對勁。”另一人隻是掃了一眼,“傻子罷了,走了走了,不該你看的別到處亂看。”

“知道了知道了……”

兩人的聲音漸漸遠了,肖欽睜開眼睛,雙目清明,沒有一點兒昏迷過的跡象。

監禁病房其實什麽都沒有,狹小、無光,比不得流浪狗的紙箱子。

肖欽偏過頭,就對上施誠人的眼睛。施誠人一言不發,安安靜靜地看著肖欽,全身上下都在表達一個意思:我很乖巧。

肖欽已經從最初的頭疼變得有些習慣了,但猛地對上施誠人全身心依賴他的眼神,一瞬間還是有些無語。這種無力感當時在基地裏就感受過一次,萬萬沒想到還有第二次,而這一次,施誠人似乎恢複不了了。

施誠人是替肖欽擋了一拳,沒想到打中了胸口後又磕了腦袋,那一拳又加持了精神力,結果就是施誠人傻了。

隻會說簡單的字眼,吃飯和上廁所都需要重新教,唯一認得的就是肖欽,但他不會表達感情和想法,隻會靜靜地看著肖欽,也排斥別人的靠近,因此施誠人身上的傷口是肖欽的兩倍多。

肖欽撩開施誠人的衣襟看了眼,果然,又多了許多淤青,肋下一塊尤為明顯,青紫中透著紅血絲。肖欽點了點施誠人的嘴角,看到他臉頰也是紅的,像被人摑了一掌。

心中湧起熊熊的怒火,施誠人又傲又強勢,哪能淪落到這種地步。若是恢複了,一定要氣得很幾個月對自己橫眉冷對,但還能恢複嗎?

對上這雙沉靜的雙眸,肖欽眼底的怒火漸漸平息,他通過觀察和偷聽別人的話語得知,這座地下城人口眾多,所有居民都能使用精神力,卻因為生存環境有大限製,沒辦法跟普通人一起生活,而如今這個大限製或許能解決了,彼得洛夫正在為他們解決這個問題,肖欽和施誠人則成了實驗對象。

真的落入彼得洛夫手裏,才能知道那些賽天寶他們曾經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而基地那樣的地方,環境也不會比這裏好到哪去。不論是賽天寶還是何鬆,1534或者1712,他們曾經都是普通人,一夕間變成實驗體,一定是巨大的打擊。現在肖欽深刻的體會到了這種痛苦,對彼得洛夫的恨和厭惡有增無減,然而他目前什麽都做不到,研究室層層防備,嚴防死守,守備所使用的熱武器都能加持精神力,肖欽一直沒能找到合適的機會逃出去。更何況還要帶著施誠人。

隔壁的那個實驗體還是上城城主呢,不也淪落到了這般田地。可見彼得洛夫的大手已經拿捏住了這座城。

“下次乖一點,他們就不會打你了。”

“......”

“疼不疼?”

“......”

肖欽輕輕歎口氣,忍不住伸出手遮住施誠人盯著他看的眼睛:“明明之前那麽討厭我......”

施誠人這才有了反應,他抬手要把肖欽的手拉下來,並不滿地啊啊叫喚。

“現在什麽話也不說。”肖欽放下手。

施誠人又重新看見肖欽,很是高興,似乎明白了肖欽的話,眼睛一亮:“啊。”

“......”這回輪到肖欽沉默了。翻個身坐起來,肖欽重新在腦子裏整理得到的信息,計劃著逃跑,他相信連榷他們如果也在城中,一定也會想辦法營救,隻是不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自力更生才是王道。

施誠人也跟著坐起身,緊緊挨著肖欽的肩膀,肖欽想事情時麵上一片肅殺之氣,施誠人卻一點兒不怕,還伸出食指去點肖欽的睫毛,肖欽歪頭躲開,抓住他的手。為不讓他繼續作亂,幹脆沒放開,握著施誠人的手放在自己腿上。

施誠人這回沒掙紮,又默默地看了一會兒肖欽的眼睛,然後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用另一隻手別扭地往右腿摸。

“怎麽了?”肖欽放開他,“哪裏受傷了?”

施誠人不理他,還是扭著身子用左手摸右大腿外側,右手固執地放在肖欽腿上。肖欽不知道他想幹什麽,想幫忙都無從下手,直到施誠人從衣服上摘下來一根細細的針,獻寶似地捧到他眼前:“啊。”

“.......”肖欽艱難地把目光從施誠人亮閃閃的眼睛上挪開,落到麵前的這隻手上。纖長的手指有些秀氣,食指指尖沾著淡淡的血跡,原來是食指指甲不知怎地斷了半截。素白的掌心有厚厚的槍繭,掌心上躺著一根半指長、極細的針,看起來像針筒上的針。

肖欽默默把腿上的那隻右手翻過來,果然看見手背上有幾個腫得特別厲害的針眼。

他前幾天一直試著偷帶一些實驗室的東西走。他們的東西全都被繳獲了,衣服也被換了,一個口袋沒有,但想出去總得有點工具,至少也需要一點保命的手段。肖欽沒想到施誠人把他的舉動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明明連說話都不會,把這麽小一個東西紮在衣服上藏著帶回來,不知道費了多大功夫。

肖欽難得有想落淚的衝動,他掀開施誠人的衣服看了看,果然在右腿側麵劃出了斑駁的血痕,是反複磨出來的,正慢慢地滲血。肖欽替他把血抹掉,想了想學著連榷誇賽天寶的樣子,拍了拍施誠人的腦袋:“做得好。”

“......”施誠人呆愣愣地看著他,全然不知自己做了什麽大事。

肖欽想要出去的心情愈加強烈,但需要一個機會。“來,該做練習了:睡覺。”

施誠人乖乖閉上眼。他記得睡覺就是閉眼,但常常不記得躺下。

“安靜。”

施誠人用力把嘴巴抿起來。

“醒了。”

施誠人睜開眼。

“來。”

施誠人就扒住肖欽的肩膀把自己掛上去,一動不動。

“做得好。”

得快點想出辦法出去才行,為了自己,也為了這個人。肖欽輕柔地摸了摸施誠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