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淵明站了起來,撣了撣身上的土,神情有些晦暗局促。

楊氏高興的招手:“快來,快來陪娘一起吃,讓這個便宜女婿走遠點,看著他這張蠢臉我就心煩。”

李文花笑道:“你先出去吧,我陪著娘。”

裴淵明看她,眼神複雜,輕輕點頭離開。

出去以後他找了個木匠將馬車加固一番,能不那麽顛簸,買了一堆棉被鋪在車廂內,保證一路身下暄軟,長途趕路不遭罪。

他是習武之人,耳目聰明,早就聽見了門口有她的腳步聲,卻沒想瞞著她。得讓李文花知道母親是在騙她,她就心安理得的脫身了。不然她心太善,不會走的。

然而接下來,李文花始終沒有提要帶著妹妹離開的事情,反而越發精心的照顧著楊氏。

裴淵明都懷疑她有沒有聽見那天的對話,是他聽錯了腳步聲嗎?

春季總是一場小雨一場風,深閉房門隔窗隻聽雨打梨花的聲音。

楊氏說:“屋裏好悶,窗戶打開。”

李文花推開了緊窄的窗戶、小巧的窗紗,拓露出一方視野。

窗外飄打過多少陣風雨,而梨花還是那樣的耀眼。

細雨蒙蒙,仿佛回到了當年,大家都青春年少。少年爽朗地邀約:聽說城垣西邊千樹萬樹梨花開得像白雪遍地,想與您一同去醉中賞花,意下如何?

楊氏微微笑了笑:“想去賞梨花。”

李文花:“外頭正下雨,雨停了我再陪您看吧。”

等著雨停了,她果然信守諾言,給楊氏穿上了厚衣裳,在門口放了個貴妃椅,攙扶著人一點一點挪到椅子上。

正是梨花盛開的季節,滿園雪白,恰似細雪霏霏,還染著夜月的銀霧。

楊氏指著那一樹梨花說:“我如梨花,不上不下。”

梨花既不像“顛狂柳絮隨風去”,也不像“輕薄桃花逐水流”,所以才會自我痛苦折磨。

這世上最舒服的就是徹底的壞人和徹底的好人,苦了卡在中間的普羅大眾——殺人放火良心會痛,奉獻愛心摳摳搜搜。

李文花:“我倒是覺得這株梨花居俗世而自清,將這紛雜的世俗人生,看得多麽透徹與清明。”

楊氏緩緩地笑了:“你知道為什麽喜歡梨花嗎?”

“為什麽?一般人都嫌梨花不吉利,有分離之嫌。”

“可能一般人嫌棄的是對的,因為我的閨名就喚作梨花,這一生都在與人分離。”

楊氏又甜蜜地笑了笑:“但我還是很喜歡自己的這個名字,梨花。我的裴郎總是說‘我想賞梨花’,含蓄的可愛。他們裴家的男人值得喜歡,你也喜歡吧?否則就不會裝傻了。”

裴淵明是個笨蛋,所以看不出兩個女人在對著演戲,不明白這叫台階,傻乎乎的想要戳破那層窗戶紙。

總以為小姑娘受騙,殊不知小姑娘在騙人。

李文花索性直接問:“夫人,你和裴大元帥是怎麽走到一起去的?我聽見了,你想殺他。”

楊氏:“我們當時差不多就是你們兩個的狀態,誰都不敢各進一步,明明孩子都有了。然後突然有人掀桌,我們回避的心思被揭露。他氣急敗壞地說‘你口口聲聲說愛我,不過就是為了殺我。’我說:‘錯了,順序反了,我為殺你而來,卻愛上了你。’那一刻,我們兩個的心才真正到了一起,什麽都不怕了。”

李文花:“裴大人想要查他父親的死因。”

楊氏道:“我想要你們兩個成親,趕緊生個孩子,往事我都放下了,他也放下吧。”

“夫人能夠放下,是經曆了時間的掙紮,了解所有事情,最終做的一個選擇。裴大人什麽都不知道,驟然讓他放下,他會很痛苦,這不公平。”

楊氏戲謔道:“乖女兒,還沒嫁他呢,就開始向著他說話了?”

李文花不吭聲了,但心裏很有主意。

楊氏笑著望向天空,燕子在天空飛舞,幾度攜春泥築巢。

楊柳色依依,燕歸君不歸。

每個人都有故事,有開頭沒結尾,歸功於作者來不及,輸給了時間,最終潦草收場。

所以大多數人的人生到了結尾,都潦草的平庸。

“裴郎,我不能幫你報仇,我已經沒有衝冠一怒的心力了。”

梨花,也隻是半老徐娘罷了。

春雨襲來,滋養萬物,敲打花瓣。

雨水連著下了三日才停,滿地梨花像是飄雪。

裴淵明來給母親請安,靴子踩過地麵囤積的水坑,濕一大片。

“母親,三年前突厥來襲,兩兵交戰,我的行軍路線被泄露,遭遇埋伏導致大敗,元帥趕到方才救我一命。如果是有人要除掉我,是否因我父親的緣故?如果是的話,我難道還要再坐以待斃嗎?”

楊氏道:“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裴淵明:“可我想給兄弟們一個交代。”

楊氏道:“上戰場本來就是要死人的,要什麽交代?你裴家祖祖輩輩的靈位都在祠堂裏供著,他們要交代了嗎?”

裴淵明:“死在陰謀裏的人都要一個交代,士兵的命不是用來玩陰謀詭計的。”

楊氏以不變應萬變:“你如果想查你父親,你就繞不過我當年要殺你父親。”

裴淵明袖子下的手微動,行了一禮:“那我就先不查父親,我先查庚子月一戰,給我自己尋個公道行吧?”

母子二人話不投機,裴淵明匆匆離去,接下來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太守府。

郡太守助手為郡丞,由皇帝任命。此外,太守府的僚屬:功曹,掌管郡內一切人事;主簿,掌管文書;督郵,主管糾察屬縣、監管本郡官民;掾、史,分曹辦理郡政,掾為正職,史為副職,每曹有辦理文書的書佐。

這些一概由太守自行聘用,可以說是親信班底。

陳列遜一案牽扯進去些官員,但大多數得以保留。裴淵明擼掉了兩個能力偏弱的小官,找退役軍官補上,一個新的班底就成型了,對於權力的把控偏低,並沒有要牢牢的握住權力要求底下的人忠心耿耿。

他處理太守日常政務,還不斷的調查元鼎二十一年,庚子一戰失利的所有內容。

很快就查到,三年前庚子月突厥戰爭時,所有知道行軍路線的人,名單一條一條的核對下去,有前任太守陳列遜、都尉楚涵、元帥古德,還有就是他當年的副手,裨將軍楊帆。

秦三世時,皇帝南征北戰,置征東將軍、征西將軍、征南將軍、征北將軍各一人。

裴淵明憑借軍功,獲封征西將軍,楊帆是他的副將。

那場戰爭失敗後,裴淵明被貶至七品縣令,楊帆直接調離軍隊,現如今在劍城開了個酒館。

“舅舅。”

“淵明。”楊帆從櫃子後麵繞出來,滿麵驚喜。

楊帆是楊氏名義上的兄長。

裴淵明想,無論怎麽樣都繞不過母親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