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已落, 夜幕降臨。

屋外有小廝敲門,進來點上了燭火。

蕭白舒的神情也隱匿在昏沉裏。

這件事其實打聽起來, 並不難, 府裏的下人們因為他逐漸長大,承擔了家業,自然對白雲莊主過往的不光彩會三緘其口,外人也沒少聽說些那場大病, 也同樣是礙於他的身份不去提起來。

楚欲的本事, 要知道也不難, 但對這件事卻要親口當麵來問他, 蕭白舒敏銳察覺楚欲有了自己的打算,於他與關, 也可能是他此行要跟進白雲山莊的原因。

看起來是因為洗髓易骨散, 非來不可,隱隱之中蕭白舒還覺得楚欲是認為事有蹊蹺,這些天下來,他幾乎能斷定楚欲絕不會做毫無意義的事情。

“你想知道什麽?”蕭白舒問。

“跟蕭莊主有關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此話跟他想的一樣,與他······的身邊人有關,他本是有些抗拒楚欲這種猜測的, 也許是因為兩人行過那事,他從心裏也覺得楚欲親近, 便也願意開口。

“是我九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從此阻塞了練武的經脈, 打通不了穴-道,無法生成內力。”

“什麽病?”楚欲問。

“風寒。”

“風寒?”楚欲疑心:“你的體子不差, 普通風寒怎麽會傷到練武的經脈。”

“本是冬季裏普通著涼。”

蕭白舒回過身,視線也回到桌上堆積的賬目,楚欲耐心等著他開口,並沒有催促,他停頓片刻才接著出聲。

“那年入冬,是這些年最冷的一次,承州原本少有積雪,那年卻積了很厚。

我同兄長一起出去騎馬,踏空了一步從馬上摔下來,是在燕青山上,沒帶隨從,兄長的手也讓韁繩磨破了,沒辦法背我回去,隻能獨自回去叫人來接我。我雙腿在雪地裏凍久了,就染了風寒,可能是那時候傷了經脈。”

“不應當。”楚欲一口斷定。“我看過你的身體,筋骨單從體征來看,完好無損,並沒有外傷。”

蕭白舒搖搖頭:“那我想不出原因了,父親也請過很多江湖上的名醫來為我療傷,但是都無濟於事。”

“既然是嚴重的風寒,那你之後臥床多久?”

“半年。”

楚欲麵色一怔,按耐下來:“那很可能是因為所服用的湯藥不對,以你的體質,怎麽也不應該臥床半年。”

“我小時候確實從沒生過病,唯一生的就是那場大病。從山上下來,先是發燒,之後便沒有食欲,進食不佳,再之後就是雙腿麻木,反反複複的發熱,不見好轉。年紀小,現在想起來,當時除了吃藥就很少再有做別的事情,幾乎每天都在發燒,又差大夫來陪著退熱。”

楚欲若有所思:“你沒有外傷,筋脈氣流卻會阻塞成這樣,到了練武的穴-道都打不通的地步,白白浪費了一身練武的好苗子,並不是一朝一夕能導致的。”

“確實喝了有三年的湯藥,各種法子也都試過了。起初因為風寒一直發燒,臥床不起,到最後能有力氣起床,拿起刀都有些費力,九歲之前剛練起來內力功底也一幹二淨。等到三年之後停了藥,這當中並不是沒有嚐試,每天也有一如往常的跟隨父親修煉,但是都沒有長進,甚至後來還節節倒退,隻剩下些表麵的拳腳功夫了。”蕭白舒說到此處停下了口。

當時他已經十三歲了,是明事理的時候了,也正是各門各派的小公子們該亮出來刀劍進行比試的時候了,這消息藏也藏不住,立馬傳了出去,他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拿起過長刀。

那把父親初出江湖,用來打下名聲的無名刀,本在父親成家之後,有了新的靜水寬刀,就刻上名字沉睡於暗室,特意為了在他六歲那年正式傳授於他靜水決,所以大張旗鼓抬出來第二次開刃開光,傳給了他。

卻沒想到隻握了三年,就又重歸於暗室。

至今也沒有再見過天光。

楚欲手指翻動茶蓋,目光隻盯著桌上旋轉出來的光影:“聽說陳毅是蕭鶴前輩的故人之子,父母雙亡,所以帶回白雲山莊撫養的。”

蕭白舒對此似乎有些顧慮,但又不便於說謊,隻道:“兄長在我小時候就在山莊一起長大了,父親怕旁人對他不好,義子身份尷尬,又比我大五歲,隻能是白雲山莊的長子,所以對外宣稱是故人的遺子前來尋他,以免他在山莊裏受人欺負白眼。”

“沒記錯蕭莊主跟我應當差不多大,你染風寒那年就已經認識陳毅了,那他十幾歲才進白雲山莊也不小了,突然多個哥哥,難免遭人非議。”

“嗯,按常理是當如此,也有人懷疑過是不是父親的私生子,”蕭白舒對這件事倒是不在意,“不過兄長跟我和我父親母親長得一點也不像,見過麵的就不會那般胡亂猜測了。”

“陳毅確實長得不像你們家的人。”楚欲道:“他年紀輕輕,看著就十分沉穩,如果動起手來,我想大概煞氣極重。”

“的確如此。”

蕭白舒微不可聞歎了口氣:“父親在傳他心法時,曾經說過,他身上好勝心太強,過於追求輸贏,出手狠辣,雖然能讓寬刀的威力得以釋放,但心性不定最終害得還是自己。”

“最終害出來一個武林盟主。”楚欲調侃。

“那是後來了。他其實······如白雲山莊的年紀也沒有那麽大,但是初見時餓的皮包骨,甚為可憐,跟我那時候六七歲的身量差不多,後來精心調養才恢複起來。

父親對他,寄予厚望,所以當他第一次跟父親比試,被訓出手狠辣之後,就日日抄經念佛,每日都要跟著母親去打坐半個時辰,比試時身上那股子狠戾的勁也沒了,靜水決也修的青出於藍,當得起武林盟主了。”

“如果我跟陳毅過招,蕭莊主覺得誰會贏?”楚欲突然發問。

蕭白舒遲疑了會兒:“你曾經不是說過,能讓我贏過他?”

“那當然。”楚欲笑道:“讓你贏他,十成十的把握。”

“那你怎麽會問我這個?”

“我就是隨口問問,蕭莊主的心裏,我和他誰更勝一籌?”楚欲按下來茶蓋抬眼看他。

蕭白舒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但楚欲的樣子倒是真的想要個答案,深思後才道:“這······無從比較。單從武功上講,你們倆的內力,不是一個路子,我不知道你練的是什麽心法,但你的內力跟靜水決完全相反。靜水決多用於增強力道,隻有在比武的時候才會使出來,跟刀法相輔相成。你的內力據我所見,幾乎跟你融為一體,隨時可以調用。”

他又想起神劍宮楚欲受傷昏睡那兩天:“本來我以為這已經就像是你的皮膚血脈,無需你耗力維持,後來神劍宮你受傷,剛昏過去那晚,失去意識,我發現你護體的內力也沒有了,會自己去尋被褥鑽,才知道這份心法需要你時時刻刻地花費精力去操控它流轉。”

說到這他就無法跳過楚欲被老大夫診出來筋骨異於常人這事,那軟的·······

如果說,楚欲護體的內力才能讓他強悍到讓人聞風喪膽,那在自己麵前卸下一身的勁道隨他擺弄,怎麽看都有點,讓人不得不去亂想。

他把防備都放下來麵對自己,讓自己去碰觸最柔軟的地方。

這怎麽算,也是種足夠的信任吧?

“蕭莊主?”楚欲叫醒了他。

“啊?嗯,我發現你的內力運轉如此特殊,還需要無時無刻不去維持,這幾乎是常人做不到的事情,要麽就是你根基實在是深厚,要麽就是·······”

蕭白舒看向他,耳根要留了點放才想起那事的熱意,神色又格外的認真:“你很累。這些都需要隨時高度集中精力,人的精力總還是有限的,要麽就是你會很累。”

“久了就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了。”

楚欲避開那字沒有談,隻道:“練武不就是這樣,習慣了就好。你第一次拿刀的時候,肯定也舉不起來。”

“我現在也提不動刀。”蕭白舒說。

楚欲笑起來:“蕭莊主是在拿自己填補我嗎?”

“隨你怎麽想。”

“那你覺得,麵對麵不花手段,誰會贏?”

“不知道。兄長的武功當今武林裏,難有敵手。”蕭白舒轉言:“不過像你這樣的武功,聞所未聞。”

“可以一戰,全身而退。”楚欲道。

繼而垂下眼,如往常般給自己倒了杯茶,內力確實像是縈繞骨血,附著在皮膚上一樣,端起茶杯時就飄出來繚繞的水霧,蕭白舒無論看多少遍都很難習慣,總會不自覺地多留意幾眼。

“但要是想讓他死,恐怕沒那麽簡單。”楚欲咽下茶水,突然出聲。

“什麽?”蕭白舒渾身一震。

“開個玩笑。”楚欲臉上是慣有的風流勁,眼尾一彎看著他笑。

“隻不過好不容易來了白雲山莊,高手之間的惺惺相惜,總歸還是要臆想一下勝負。”

蕭白舒鬆了口氣。

這原因也不算稀罕,多得是人上門想向武林盟主討教一二來指點,這位子也是靠著實力打擂台,和江湖上的門派支持坐穩的。心有不服的早就被打服氣了,向楚欲這種要比試的念頭實在再尋常不過。

“兄長就在山莊裏,隻不過今天跟人在外議事,晚飯就回來了,你要是想跟他過招,可以跟他麵談。”

“我就是問問而已。”楚欲搖搖頭:“跟他過招,若是發現我功夫不錯,說不定就要把我留在山莊給你們看大門,不讓我走了。”

那麽不想留在這嗎?

蕭白舒不想問一些得不到心中正確答案的話,於是沒再接話,老老實實地整理賬目去了。

·

晚宴。

楚欲沒想到不止能見到陳毅和蕭瀟,還見到了兩個來做客的商人。

應該是一個,帶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女兒上門做客。怎麽看都不是來做客,倒像是在說親的。

不過很快楚欲就知道了自己的猜測並沒有錯。

陳毅是最後一個到場的,在此之前,那名叫溫老板的商賈已經跟蕭白舒談論了一圈綢緞布皮的生意,明裏暗裏想要讓自己的小女兒說上幾句。

“不瞞蕭莊主,小女也是跟著我手下常常盤點往來,結實了不少當地的門戶,對經商之道也頗有研究。”

溫老板笑起來臉上的褶子都擠在一團,跟他看上去纖瘦如林妹妹的女兒實在是沒一點共同之處。

“嗯,溫老板教導有方。”蕭白舒看也沒看那女子,隻是有禮有節地回了一句。

“令母是商道上赫赫有名的女子,一手將白雲山莊的商道打通,蕭莊主也是人中龍鳳,相比小女入了白雲山莊也定會同你舉案齊眉。”

楚欲明顯感覺到身側的蕭白舒呆住了,簡直沒忍住笑出來。

堂堂的白雲莊主,真的連姑娘的臉都不敢看,要不是在場的人多跟白雲山莊的生意有所牽連,他都要笑出聲來,對著蕭白舒的耳朵嘲諷。

這哪裏是說親,這是定好了親,就等著見一麵然後拜天地了。

穩重的腳步聲傳來,楚欲無暇顧忌蕭白舒說了什麽,立馬側過頭去看。

隻見陳毅吩咐了身後的隨從一句,然後踏進房內。

一身錦緞長衫將他身上的江湖氣掩蓋了些,隻是那股壓迫人的氣質並沒有改變。

也許是之前已經見過了溫老板,兩人隻是簡單打了個招呼。

“大哥。”

蕭瀟起身喊了一句,沒有行禮,但也能看出來不像對蕭白舒那樣親熱。

可能是陳毅常常在江湖上行走,讓家裏的仆從和親眷,看見他多少都有些畏懼。

“兄長。”蕭白舒坐在原位上稍微頷首。

也隻有他沒什麽被壓迫下去的氣色,平淡如常,還有些親近意味在裏麵,特意把身邊的位置留出來跟陳毅同坐。

陳毅坐下來第一件事,確是隔著蕭白舒跟楚欲打招呼。

“聽蕭瀟講過了,你就是楚白,楚公子吧。”陳毅道。

“嗯。”楚欲目光直視,看著他的臉道:“盟主有禮。”

說是有禮,他連個拱手禮都沒有行。

反而是端起酒杯,直接舉過去:“杯酒識英雄。”

陳毅略有意外,但也端起酒杯同他同飲了一杯。

“南下巡視,這一路凶險,多謝楚公子護我弟弟的安危。”他道。

“不用謝,收了錢的。”楚欲大方說。

心想陳毅這副護犢子的樣子,還真的有點長兄如父的風範。

不過陳毅剛道完謝就畫風一轉,直起身看向對麵的父女,嘴裏卻是在向楚欲發問:“你和我弟弟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想必定是了解他的,以你看,這位溫姑娘和莊主脾性可否相配?”

楚欲原當自己是在看蕭白舒笑話,沒想到自己也要在這裏麵摻一手。

雖說江湖人,不拘小節,但這個······萬一說不好,別再毀了蕭白舒一莊姻緣。

聽完他神態自若地將除了到場問安,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的,據說還是經商好手的溫姑娘打量一番,麵色收起來平時的不正經,也認真道:“蕭莊主一表人才,卻性格剛烈淳樸,溫姑娘舉止優雅,貌美如花。”

當著姑娘家老父親的麵,在飯桌上說得這樣直白,楚欲也沒覺得有何不妥,又看向蕭白舒,不吝稱讚:“當真是不折不扣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方才還正眼也沒看過他的溫老爺,立馬就忍不住笑意點點頭:“我也是這樣看的,小女是我的掌上明珠,日後入了白雲山莊,陳盟主和蕭莊主都要多加照顧啊。”

“那當然,改日定會登門提親。”

還真是,早就定好了啊,就差這麽一麵就要進洞房的進展了。

楚欲都懷疑,要是帶著紅娘來,是不是這會兒就能拜天地了,合著蕭白舒離開白雲山莊這段時間,陳毅連老婆都給他找好了。

果然是長兄如父······

蕭鶴一聲不吭就定下來顧涵影和蕭白舒的親事,長大了突然多了上門來提親的大姑娘,現在陳毅自行準備給蕭白舒找了個妻子,看樣子還是正妻,不是親父子勝似親父子,跟蕭鶴的路子一模一樣。

“這麽快就把你嫁出去了?”

楚欲看著陳毅和溫富商推杯換盞,感歎了一聲。

轉過頭對上蕭白舒,如皎月般的那張臉現在正一言不發地沉眸看著他。

這看上去······

楚欲端起酒杯咽下一口,那視線好似要把他的臉盯個窟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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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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