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恩寵無疆
霍青桑無動於衷地看著內務府來的宮人把舒蘭殿裏的玄木大床換成金絲楠木的雕鳳大床,心裏說不出是喜是怒。他是什麽意思?霍家敗了,她可以有他的孩子了?真是諷刺得很啊。
“娘娘,皇上又翻了舒蘭殿的牌子。”素衣喜笑顏開地把鸞鳥朝鳳的頭麵插在她頭上,滿意地看著銅鏡裏映出的俏麗五官,“娘娘真美。”
霍青桑佯裝不悅地瞪了她一眼:“小丫頭什麽時候嘴巴這麽甜了?”
素衣笑而不語,在她看來,隻要皇上沒有忘了娘娘,隻要娘娘還能得到皇上的寵愛,霍家便也不算是徹底落敗。這幾日皇上頻頻翻舒蘭殿的牌子,這般的榮寵下,娘娘如果再懷上一個孩子,霍家也不愁沒有出頭之日。
霍青桑笑而不語,微斂眉眼看著窗外微涼的晨光,恍惚中想到南宮曜的臉,原來彼此之間已經相隔那麽遠,原來她已經疲憊得不想再去追逐。
妃嬪們照例來舒蘭殿請安,蘇皖抱著小皇子姍姍來遲,一臉的容光。這大概是兩個人第一次如此正式地見麵,且視線相交的瞬間便火花四濺。蘇皖安靜地走到她旁邊的位置落座,不消片刻,皇上冊封蘇皖為皇貴妃的聖旨便到了。
劉全宣讀完聖旨,偷偷看著霍青桑,發現她眼中並無不悅,遂又道:“皇上說了,皇貴妃剛出月子不宜操勞,應一心照顧小皇子,後宮的公務就交還給皇後處理。”
蘇皖臉上的表情一僵,懷抱繈褓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哇哇哇哇!”繈褓裏的嬰孩感受到母親身上的怒意,不安地揚聲啼哭起來。
一眾妃嬪的臉色亦不太好看,前段時間霍青桑被困冷宮,後宮諸事多是由蘇皖暫代,如今皇上下令還權皇後,那是不是意味著霍家要翻身了?那曾經幾次三番彈劾霍雲和霍青桑的幾個妃嬪的爹爹,是不是也將受到牽連?
朝堂之事往往會影響後宮,這些妃嬪都不是泛泛之輩,她們背後往往是一個個世家大族,一舉一動也關乎朝堂,如果霍青桑真的複寵了,誰又能說她不會夥同霍庭東對付誰的娘家呢?
就在眾人紛紛暗中猜測的時候,坐在蘇皖身邊的淑妃突然站起身,笑容滿麵地看著她懷裏的小皇子說:“呦,瞧這孩子長得可真是好,跟萬歲爺倒是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可不是嗎?這可是萬歲爺的第一個小皇子呢。”人群中也不知誰這麽冒失地說了一句,大殿裏頓時鴉雀無聲。
淑妃挑釁地看著臉色瞬間慘白的霍青桑,佯裝大怒道:“這話是怎麽說的?都忘了還有個大皇子燁兒?”
此話一出,剛剛幫腔的妃嬪已是嚇得一身的冷汗,霍青桑猛地一拍桌案:“本宮累了,都下去吧!”
這時,宮外的宮人唱喜兒,南宮曜穿著明黃色的龍袍走進來,臉上帶著喜色。
“參見皇上!”
“參見皇上!”
眾人紛紛施禮,隻是臉色越發的難看。
皇上剛剛下令還權皇後,這一下朝又急急地跑來舒蘭殿,其中榮寵可見一斑。
“都起來吧!皖兒,讓朕看看乾兒。”南宮曜一邊逗弄南宮乾,一邊抬頭看了一眼臉色青白的霍青桑,劍眉挑了挑,“皇後這是怎麽了?誰又惹你了?”
一旁的淑妃陰陽怪氣地答道:“皇後估計是想大皇子了。”
“啪!”
霍青桑將手裏的茶杯狠狠地擲了出去,剛好砸在淑妃的腳邊:“滾!”
“皇上。”淑妃嚇得臉色一白,連忙躲到南宮曜身後,“皇上,臣妾失言。”語畢,目光卻不甘地看著霍青桑。
南宮曜臉色一沉,把南宮乾塞回蘇皖懷裏,扭身不悅地看了淑妃一眼,長歎一聲道:“下去吧,以後不該說的話不要再提。”
“是,臣妾知道了。”
打發走眾人,南宮曜揚眉看著上首的霍青桑。她瘦了,似乎從燕山回來後整個人都顯得越發的孱弱單薄。
“劉全,把朕私庫裏那株千年血參拿來給皇後,還有,明日叫太醫院的劉院士來給皇後瞧瞧,看看能不能開兩副料理身子的藥。”
霍青桑凝眉看著他:“南宮曜,你到底什麽意思?”現在擺出一副恩愛非凡的態度是何用意?還真以為她是幾歲孩子,相信他忽然又愛上她了?還是她身上還有什麽是他所圖的?
南宮曜心裏一疼,故作不知地說道:“什麽什麽意思?”
“我不想管理你的後宮,也無需進補。”她說得明明白白,略顯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譏諷的笑,“你現在是在幹什麽?扮演一個癡情的情聖?若是如此,你大可以去找蘇皖,不必來舒蘭殿惺惺作態。”
南宮曜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心裏騰地冒上一股火氣,衝過去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拉進懷裏,低頭狠狠吻住她喋喋不休的唇。他用力地吻著,生怕她再說出傷人的話。
“南宮曜。”霍青桑一把推開他,目光沉沉地看著他,“我累了。”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進了內室。
南宮曜一個人站在空****的大殿裏,四周還彌漫著淡淡的茉莉香,他卻突然間生出一種肝腸寸斷的感覺,那感覺來得太過凶猛,以至於他還無從抵抗便已經遍體鱗傷。
累了,所以不愛了?連看他一眼都顯得多餘?
不,他不允許,即便是她累了又如何?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內室的方向,隨即拂袖而去。
佛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以前霍青桑不懂,現在她懂了,有些人有些事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強求不得,亦無需強求。
素衣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心中真恨不能撬開她的腦袋看看裏麵到底裝了什麽,怎麽就那麽倔強呢?
猶豫許久,她還是按捺不住開口了:“娘娘,奴婢有些話憋著難受。”
霍青桑瞥她一眼:“那就憋著。”
素衣一愣:“娘娘。”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她低斂著眉,漫不經心地把玩手裏的手撚葫蘆,這是十二歲生辰時爹爹送她的禮物,當時她倒是沒怎麽喜歡,直到進宮以後她才漸漸開始喜歡把玩它,大抵上是因為寂寞得太久了,這些滿含著心意的小東西反而比這皇宮裏冰冷的金飾玉器更得歡心。
素衣長長地歎了口氣,這時楊嬤嬤恰好從外麵進來。
“素衣,先下去吧,去禦膳房端些零食過來。”她支走素衣,朝楊嬤嬤招了招手,“嬤嬤,可是閩州那裏有了消息?”
楊嬤嬤點了點頭:“剛剛大少爺送來的捷報到了,老奴從乾清宮那裏打探了些消息,大少爺初戰告捷,皇上很是高興,晚上要在禦花園宴請百官。”
霍青桑抿唇一笑,目光幽幽地看著遠方,似乎隻有想起那個人,浮躁的心才能平定下來。這天下,怕也隻有那個人曾一心一意地對待自己,隻可惜她終歸無法回以他同等的情感。
入夜,禦花園裏光影重重。
南宮曜坐在首位,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辛辣的**一杯一杯灌進嘴裏,眼前的人影已經變得模糊,可他的心裏還是燃著一團火,是的,一團炙熱的火,隻因那人竟然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出那般大逆不道的話。
他說,能有皇後娘娘這樣的奇女子比肩而立,皇上真是有福氣。這話說得有多酸隻有南宮曜知道,麵前的這個男人是與霍青桑有過交集的,甚至是愛慕霍青桑的,他說過,情願用三座城池換一個霍青桑。
他敢!
南宮曜捏緊了手中的杯盞,目光陰冷地看著不遠處的吳越,不,該是慕容無樂才是,薄唇微微揚起:“這位是……”
一旁的西涼使臣連忙附和:“回陛下,這是我西涼的三皇子,因一些原因這麽些年一直流落在外,這次出使大燕回國後,吾皇便會為三皇子正名了。”
南宮曜不經意地冷哼出聲,目光落在慕容無樂溫潤白皙的臉上,腦中卻不受控製地想到他曾經極為親密地和霍青桑在一起那麽長時間,他看她時的眼神是愛慕的,那麽她看他呢?
心髒忽然緊縮了一下,他不想去探究,一口飲盡杯中酒,卻感覺苦澀至極。
初夏的夜裏還有些微涼,他走在那條熟悉的回廊裏,前麵劉全手裏的燈被風吹得左右搖晃,晃得他頭昏眼花,一個踉蹌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胃裏翻江倒海般難受。
“啊!”他猛地抱住一旁的欄杆吐了。酒臭和酸氣讓他憤怒,胸臆間的火氣怎麽也澆不滅,他惱恨地想要站起來,卻發現雙腳軟綿沒有一絲力氣。
“皇上,您沒事吧?”劉全連忙折回來想要扶起他。
“別碰朕!”他一把推開劉全,翻身尋了個幹淨的欄杆死死地抱住,“青桑呢?青桑,我要見她!你滾開!”他已經醉意朦朧,腦袋裏隻剩下霍青桑那張鮮明的小臉,一邊傻笑著抱著欄杆摩擦一邊嚷嚷著。
劉全嚇得差點丟掉了手裏的燈,琢磨著皇上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平日裏跟皇後娘娘鬧得不亦樂乎,如今怎麽就借酒裝瘋耍起無賴來了?
“青桑,你不是青桑,朕要青桑。”南宮曜哼哼唧唧地抱著欄杆不撒手。
劉全朝不遠處的暗處看了一眼,無奈地歎了口氣,朝暗處說道:“雜家去請皇後娘娘,各位大人莫要讓皇上受了寒。”說著,提著宮燈就往舒蘭殿跑。
舒蘭殿裏,霍青桑正睡得安穩,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誰?”
素衣慌慌張張地披著外衣衝出去,回來時臉色有些發白:“娘娘,是乾清宮的劉公公,說是皇上喝多了,人正在通往乾清宮的回廊那兒等著娘娘呢。”
霍青桑一撇嘴:“那不去找太醫,來舒蘭殿幹什麽?”
殿外的劉全本來就豎著耳朵聽裏麵的動靜,聽了她的話,忙尖著嗓子喊道:“娘娘,皇上找您呢,抱著回廊的欄杆不撒手,您要是不去,皇上落了風寒可不好了,還請娘娘移駕。”
霍青桑忍不住一陣苦笑,實在是有些看不懂南宮曜了。
她瞟了眼窗外漆黑的夜色,忍不住歎了口氣:“走吧!”
2 樹纏藤
南宮曜覺得自己連膽汁都快要嘔出來了,嘴巴裏全是酸腐的酒味,他想借著欄杆站起來,可是折騰了半天還是跌坐在地板上。
他知道暗衛就在附近,隻需喊一聲,他就能平安地回到乾清宮。可是這一刻他極其不想讓別人看見他的狼狽,他的腦海裏在不斷地回放著慕容無樂的話,惱恨得一拳捶在欄杆上,紅木欄杆應聲而斷,木頭的碎屑刺進拳頭,血很快湧出傷口,順著指縫往下流。
有時候肉體的疼痛可以短暫地緩解心裏的痛楚,他茫然地看著血肉模糊的拳頭,眼眶有些發熱,直到一雙藕粉色的繡鞋映入眼簾,淡淡的茉莉香驅散了空氣中的酒氣。
他聽見自己加速的心跳聲,猛地抬起頭,霍青桑提著素白的宮燈站在身前,柔和的燈光映著她臉上冷硬的表情,仿佛是在笑,又仿佛什麽也沒有。
他醉醺醺地衝她咧嘴一笑,伸出手:“青桑,你來了!”
霍青桑低頭看著他,他的衣襟有些淩亂,墨黑的長發披散在肩頭,白皙的臉上少了平日裏的霸道狂妄,倒是更像昔年點將台下的少年,沒有是非功利,沒有被權勢浸染,純淨得如一潭清泉。
心悸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按住胸口,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是那麽明顯,仿佛這些年從未變過。
“青桑。”南宮曜無賴地攀著她的腿站起來,眼眶有些發紅,“青桑,我難受。”
霍青桑猛地將他推開,任由他再次跌坐在地。
不想繼續為他沉淪了,這樣的愛情她要不起。她苦笑著轉身欲走。
“別走。”南宮曜從後麵緊緊地抱住她,“別走,青桑,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給朕生個孩子好不好?朕答應你不再為難霍庭東,不再為難霍家。”
他粗重的呼吸噴在她的頸窩,那一刻,她清楚地感覺到內心那種朦朧的悸動越發不受控製地增長。
她該推開他的,可是仿佛受到了蠱惑,或許,在他麵前她從來都不是個心冷的人,亦從來都是那個輸的人。這麽些年了,她輸了一次又一次,輸到最後連一點可悲的底線都沒有了。
眼淚不知不覺湧出眼眶,她猛地轉身,雙手捧起他的臉狠狠地吻了上去。
南宮曜有一瞬間的愕然,下一瞬便如急風暴雨般回吻過去,彎身一把將她打橫抱起,歪歪扭扭地朝舒蘭殿走。
劉全紅著臉摸了摸鼻尖,小心翼翼地隔著一段距離跟在後麵。
霍青桑醒來的時候,南宮曜已經不在了,身旁的被褥一片沁涼,心亦是空落落的,沒有一絲溫度。
她還是輸了,還是控製不了心底的悸動。
“娘娘?皇上差人賞了好些東西。”素衣臉上帶著喜色,笑眯眯地對她說。
“素衣。”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去太醫院……”
素衣的臉色一白:“娘娘,這可使不得。”
霍青桑苦笑一聲:“去吧,照我說的做。”
“可是……”
“沒有可是。”就算是心悸又如何?就算還愛著又如何?他們之間確實已經越走越遠,這種時候完全沒必要再有更多牽扯。
素衣悶悶不樂地出了舒蘭殿,一路來到太醫院。
太醫院的小院士見她悶悶不樂地走進來,打趣地問道:“是誰那麽大膽,敢惹我們素衣姑娘?”
素衣不悅地瞪了他一眼:“我找蕭醫女。”
“哦,蕭醫女在裏麵分藥呢,你自己去找吧!”
“好。”
蕭醫女是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她的臉色有些黝黑,人胖胖的,坐在案頭後麵像一尊彌勒佛,笑起來的時候很是慈眉善目。
蕭醫女本家姓顧,父親曾是汴京城有名的大夫。蕭醫女十六歲時嫁給了霍家的管事蕭同,五年前丈夫去世後,她就自請進宮做了醫女,這些年雖然一直留在宮中,霍青桑卻甚少用她。所以突然見到素衣,她有些發愣,好一會兒才道:“素衣姑娘怎麽來了?”
素衣撇撇嘴,俯身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
蕭醫女的臉色瞬間一白:“娘娘這是何意?”
素衣苦惱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啊,總之您還是給抓一些藥吧!”
蕭醫女歎了一口氣,無奈地從身後的藥櫃裏取藥。
離開太醫院的時候,一名宮女慌慌張張地從宣德門的方向跑過來,正好和素衣撞了個正著。
“啊呀!”小宮女叫了一聲,素衣向後仰去,手裏的藥包“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姐姐,你沒事吧?”小宮女嚇得臉色慘白,她剛進宮不久,卻深知宮裏規矩森嚴,一見素衣跌倒連忙衝過去想要扶起她,卻在慌亂間把掉在地上的藥包踩破,裏麵的中藥散落一地。
“我的藥。”素衣哀號一聲,連滾帶爬地衝過去撿藥。
“咳咳!”一陣輕咳從頭頂傳來,素衣微微一愣,慌忙抬頭,發現對麵站著一位一身素白的年輕男子。
素衣有些晃神,等回過神的時候,男人已經幫她把地上的藥都收拾好塞進她懷裏:“有些髒了,不過應該不影響藥效。”
素衣以為他是宣德門的侍衛,紅著臉道了謝,又有些可惜地看了眼地上殘留的藥渣,那些混了泥土,倒是拾不起來了。
“謝謝……我走了。”她羞澀地看了男人一眼,抱著藥包轉身就跑。
舒蘭殿。
素衣擔心地看著霍青桑,端著藥碗的手一直在微微發抖。她心底是害怕的,這碗藥若喝了下去,便就真的是謀殺皇嗣的大罪了,皇上若是知道了未必會把皇後如何,可自己到時候肯定是第一個遭殃的。
她眼睜睜地看著霍青桑把那碗避子湯喝了下去,心瞬時有種被大石重重壓住的感覺,連呼吸都顯得那麽困難。
藥苦,卻抵不過心苦,霍青桑疲憊地揮揮手:“都下去吧!我累了。”最近身體好似越發經不起折騰了,到底是燕山一戰傷了根本,如今想要調理回來又談何容易?
她黯然地看著幹枯而沒有一絲血色的右手,張了張五指想抓起床邊的金鞭。
“啪!”金鞭落地,她頹然地一腳踹開妝台邊的繡蹲,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霍青桑啊!你還奢望什麽?如今的你不過就是一個廢人而已,或許正因為如此才要淪為一個生孩子的工具。
南宮曜那日的話還言猶在耳,他即便想要她生個孩子,卻隻能讓他做個閑散的王爺而已,可是如果不能給他最好的,最值得驕傲的,她如何忍心讓他一出世就麵對那麽多殘忍的權勢鬥爭?
一個沒有外戚的皇子注定是個悲劇,正如同當年的南宮曜。
可是又有幾個霍青桑能這麽不顧一切地愛著一個沒有權勢的皇子呢?
她不敢賭,不敢賭在未來的二十年還會有一個同自己一樣傻的女子愛著她的兒子。
不知不覺就到了掌燈時分,霍青桑推開虛掩的窗欞,看著窗外搖曳的樹影,突然間生出一種疑問:“這種深閨寂寞的生活我竟然足足過了六年。”她淡淡地說出口,目光卻是對著窗外那一抹素白。
“我早就說過,你不適合待在這裏。”慕容無樂從窗外的桂樹後麵轉出來,俊逸的臉上依舊帶著溫柔的笑,仿佛不經意間便能把人溺死在那一彎清澈的柔情泉水之中。
霍青桑靜靜地看著他,忽而有那麽一瞬間冒出一個念頭——如果當年先認識的人是他會如何?
想著想著,便“撲哧”一聲笑了。
如果是他,自己恐怕未必會比現在過得更好。
麵前的這個男人是一匹狼,而且是極為擅長偽裝的餓狼。
“你在罵我是匹狼嗎?”他將她眼底的一絲憎惡看得真真切切,卻又全然不當一回事,隻笑眯眯地看著她,“其實你和我是一樣的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霍青桑感覺身體裏的血液瞬間凝固了,她愣愣地看著他,好長時間才發出一聲冷笑:“是啊,我跟你是一樣的人。”不然南宮曜何以恨了她這麽多年?在他眼中,她可不就是一個工於心計的壞女人嗎?
慕容無樂看著她,然後在她猝不及防的時候猛然伸手拽住她的手腕,將她攔腰從窗口抱了出來。
“慕容無樂,你瘋了,放開我!”
“噓!”他伸出一根手指輕壓她的唇,“你想引來禦林軍我是不介意,隻是不知道大燕的皇帝介不介意他的皇後夜會情郎?”
霍青桑臉一黑:“你到底想幹什麽?”
“想讓你看看誰才是真正的狼而已。”說著,他拽著她的手隱入了黑暗之中。
3 攤牌
“為什麽帶我來這裏?”禦書房裏的燈早已熄滅,內務府的小太監早傳了消息,皇貴妃染了風寒,皇上去雅芳殿了。
霍青桑挑眉看著慕容無樂,揣測著他到底是何用意。
慕容無樂尋機避開巡視的禦林軍,拽著她一路潛進禦書房。
空****的書房沒有一絲光亮,黑暗中仿佛蟄伏著一隻巨大的惡獸,隻要你稍不留神就會從黑暗中衝出來將你吞噬。
霍青桑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絲不安,她挑眉看著黑暗中的慕容無樂:“你到底要幹什麽?”
黑暗中傳來他清淺的呼吸聲,就在她以為他不會開口的時候,他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推到一排書櫃前,修長的身體緊緊地壓著她,仿佛要把她胸腔裏的空氣都擠壓出來。
彼此的氣息交融,他溫熱而細膩的大手輕輕拂過她的臉頰,感覺到她輕微的顫抖。
“放開。”霍青桑原本擱在身側的左手突然多出一把寸長的匕首,“不要讓我說第二次!”一眨眼,泛著寒光的匕首壓在了他的脖頸上。
“嗬嗬嗬!”靜謐的書房裏傳出悶悶的笑聲,慕容無樂猛地向前傾,薄唇擦過她冰涼的臉頰,按在她身後書櫃上的手猛地向下一扣,一陣機簧攪動之聲遽然響起,整扇書櫃向後反轉過去。等驚愕的霍青桑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竟然置身一處密室之中,兩邊的牆壁上有淡淡的幽藍光線溢出。
借助朦朧的光線,一座巨大的神台吸引了她的注意,神台上擺著一塊漆黑的牌位。
一股突如其來的巨大悲傷瞬間將她擊垮,手裏的匕首“咣當” 一聲落在地上。
“燁兒,是燁兒!”眼淚唰的一下湧出眼眶,她衝過去站在神台前,全身的力氣仿佛被一瞬間抽走,軟綿綿地癱在地上泣不成聲。
無邊的痛楚排山倒海而來,瞬間將她擊垮,那些一直以來壓抑在胸口的揣測就這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眼前,讓她無從逃避,無從反駁。
疼,好疼。
她緊緊地抓著胸口,眼淚落地成花,一排排,一串串。
不知是什麽人說過,人若是到了悲傷的極致之時,每一滴淚都仿佛是身體在滴血。
“燁兒,燁兒!”她一遍一遍地呢喃,仿佛看到那小小的人兒笑眯眯地叫她母後,仿佛看見那小小的人兒在冰冷的湖水中掙紮,仿佛看到……
不,她不敢去想,一想心口就疼,生生地被撕裂一樣。
慕容無樂靜靜地站在她身旁,修長的身體斜倚在石壁上,目光憐憫而疼惜地看著地上泣不成聲的女人,心中仿佛有什麽在慢慢融化,卻又說不清這些情緒究竟代表了什麽。
她本該就是他的棋子,一個執棋的人亦絕不可能對棋子動不該有的心思。所以那一瞬間他做出決定,堅定地走過去將她從地上拉起來,右手死死掐住她的下巴讓她看著自己,一字一頓地說:“霍青桑,你那麽聰明的人,難道還不明白?”
霍青桑身子一僵,踉蹌著退了幾步,身子正好撞在神台上,漆黑的牌位掉在地上摔成兩半。
不明白嗎?
都到了這個時候她還有什麽是不明白的呢?隻是這麽殘酷的事實讓她如何去接受?
宮中未成年便早夭的孩子是不能立牌位的,可他偏偏在禦書房的密室裏供了燁兒的牌位。這意味著什麽?恐怕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這時,隔壁的石室裏突然傳來一陣嗚咽聲。
“看來還有人。”慕容無樂微微挑了挑眉,率先走了過去。
霍青桑小心翼翼地捧起地上摔成兩半的牌位,轉身跟了上去。
每一步都是那麽沉重,仿佛踩在心上,疼得快要不能呼吸。千錯萬錯是她的錯,燁兒是何其無辜的啊!
走進昏暗的密室,濃鬱的藥味摻著血腥的味道撲麵而來,前麵的慕容無樂猛地停住腳步幹嘔起來。
“我倒是不知南宮曜還有這樣的惡趣味。”慕容無樂忽然轉身,溫熱的手輕輕覆上她的眼睛,“別看。”
霍青桑心底一涼,揮手將他推開。
“嘔,嘔!”
慕容無樂無奈地將她抱住:“別看了。”
“不。”她卻沉靜下來,仿佛剛才那個幾近崩潰的女子根本不存在一樣。她緊緊地把燁兒的牌位抱在懷裏,目光堅定而冷酷地繞過他看向那個女人。
不,也許不該說是女人,她隻是一個被裝進罐子裏養著的活死人而已。
她蒼白得如同一張白紙的臉上隻有兩個巨大的黑色窟窿,微張的嘴裏漆黑一片,舌頭顯然也被拔掉了,所以隻能偶爾發出一陣陣低沉的嗚咽聲。
“她是什麽人?南宮曜為什麽要把她關起來?”慕容無樂劍眉挑起,扭頭看著突然大笑出聲的霍青桑,“你怎麽了?”
霍青桑悲痛到極致,卻又覺得不可思議,直笑得眼淚直流,整張臉如同雪一般煞白。
慕容無樂靜靜地看著她,好似一下子看到了這個女人倔強的一生,心中竟然莫名地微微抽痛了一下。
“走吧!”她突然止住笑,緊緊抱著懷裏的牌位,轉身毫不留戀地大步離開。
“等等。”慕容無樂從後麵一把拉住她,“你不好奇她是誰?為什麽被關在這裏?”
霍青桑挑眉冷冷地看著他拉著自己衣擺的手,忽而一陣冷笑:“你既然帶我來,難道會不知道她是誰?”她不是傻子,他能如此神通廣大地打探到連她都不知道的事,必然是在南宮曜身邊埋了很深的一顆釘子,當年的事,怕是他早已一清二楚。
慕容無樂的臉上閃過一絲訕訕的笑:“有沒有人說,女人太聰明總歸是不太可愛的。”他鬆開手,笑容裏帶著一絲譏諷,“沒錯,我知道她就是當年的賢妃,你的燁兒死後不久,賢妃就突然病故了,南宮曜又急急忙忙處死了當時所有的相關當事人,刑部也第一時間做出了意外落水的判決,事情處理得極為倉促,甚至沒有留下一個活口,難道你就不疑惑?”
“你到底要說什麽?”她冷冷地看著她,鳳眸裏沒有一絲溫度。
當年的事她如何沒有懷疑過,隻是她沒有證據,更不願意把事情往南宮曜身上牽扯,即便他那麽不喜歡燁兒,可燁兒畢竟是他的孩子,她不相信他真的會出手要了自己孩子的性命。可是今日她卻不那麽肯定了,如果當時燁兒的死與他沒有一絲關係,他何以要在密室裏憑吊燁兒,且偷偷把賢妃弄成那副生不如死的模樣養在密室呢?
若不是有心要隱瞞什麽,他大可以直接調查並治罪賢妃,而不是用這種匪夷所思的手段報複一個曾經睡在他枕畔的女人。
南宮曜啊南宮曜,原來我霍青桑從來沒有看清過你,原來這麽些年,我不過是活在自己給自己編織的一場夢境之中,如今夢醒了,殘酷的現實讓我如何去麵對呢?
她的心在流血,卻不能在麵前的男人眼前發作,隻能緊緊地抓著燁兒的牌位,仿佛落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當年刑部主審此案的是蘇牧。”慕容無樂出聲,果真見霍青桑單薄的身子微微一顫,險些栽倒。
“當年刑部侍郎是左大人。”她艱難地開口。
“蘇牧是帶著密旨主審此案的。”
“你跟蘇皖到底是什麽關係?”她衝過去一把揪住他的領子。
慕容無樂看著她,好看的薄唇勾出一抹極為清淺的笑:“你當年為何執意要把她送到西域?”他微斂著眉,俯身在她耳邊用西涼的語言說了一句話。
霍青桑當場愣住,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難道你是,你就是那個‘主公’?”
當年她之所以一定要南宮曜將蘇皖送走,是因她無意中見過蘇皖在麻雀胡同的一處小院裏密會一名黑衣人,雖然當時離得遠,但隱約聽出那人說的並非漢話。
當年她隨父親在邊關待了好幾年,曾經對一些番邦的語言有所研究,憑著隻言片語也猜測出那人是西涼國的。
那時奪嫡之爭越演越烈,霍家和南宮曜都容不得一點差池,哪怕是一些看起來無足輕重的小細節也很可能導致奪嫡失敗,到時候不止是南宮曜,連同霍家也一並會受到牽連。
那麽敏感的時候會見西涼人,蘇皖的身份已然是一個變數。而她容不得這個變數。
或許人都是自私而盲目的,她隻看見了蘇皖的變數,卻從沒顧慮過南宮曜的感情,是以在後來的一係列事情中無意埋下了一枚隱形炸彈。如今時光流逝,那些仇恨並沒有跟隨時光消逝,反而越積越深,直到兩人越走越遠,終究無法回頭。
慕容無樂帶笑望著她,似乎絲毫不擔心她會去找南宮曜告發他。
霍青桑捫心自問,她能告訴南宮曜嗎?即便是告訴他了,他又會信嗎?
她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他不會的,當年不會,現在也不會。
“我已經沒了當年的勇氣。”她疲憊地歎了一口氣,目光環視這昏暗的密室,隻覺得渾身都在發冷,懷裏的牌位好似在無聲地哭泣,好似在怨懟她這個不盡責的母親。
燁兒,對不起!對不起!
她低頭看了一眼懷裏的牌位,終究沒有將它帶走,轉身的瞬間,眼淚奪眶而出。
這一夜,霍青桑做了很多夢,關於燁兒的,關於南宮曜的,關於霍庭東的,可最後每個人都漸行漸遠,隻有她獨自留在原地。
“燁兒!”猛地從夢中驚醒,昏黃的燭光下,那人修長的身影顯得格外蕭瑟,他就那麽靜靜地站在床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晦暗的臉上看不清表情,隻是周身散發著一股無法忽視的悲傷。
他伸出手,冰涼的指尖輕輕碰觸她濕漉漉的額頭,輕柔得仿佛在碰一尊易碎的玻璃娃娃。
四目相對的瞬間,她仿佛看見了他眼底的淚光。她微微側過頭,不想再看見他,心底的疼已經堆積到不可控製的地步,她已經無力再繼續假裝下去。這一刻,她是生出了恨的,那麽明顯,那麽清晰,仿佛化成了一把刀,一下一下地割著她的心頭肉。
“青桑。”他突然低下頭,遂不及防地吻住她冰涼的唇。
瞬時,一股淡淡的馨香沁入鼻端,她用力將他推開:“我現在不想見你。”那股濃烈的香氣讓她惡心,讓她覺得自己在他眼中就是個笑話。他剛剛還在蘇皖的**,現在又跑來這裏是為了什麽?
她冷笑著從**一躍而起,森白的匕首從袖口揮出,直直地朝他的胸口刺去。
兩寸,一寸,刀鋒沒入裏衣,殷紅的血染紅了他明黃的袍子。
“為什麽不躲?”她痛苦地閉了閉眼,猛地抽出匕首,“滾!”
“你都知道了。”不是問句,他的話如同一擊重錘狠狠地擊在她心頭,“燁兒的牌位摔壞了。”他徑自說著,任憑胸口被血浸染。
她不想聽,不想看,轉身想離開這個令她窒息的地方。
“別走。”他猛地從後麵一把抱住她,濕漉漉的氣息噴在她頸間,聲音裏帶著哭腔,“青桑,別走,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啪!”
“青桑。”
“不會有了,再也不會有了!我不會有你的孩子!南宮曜,永遠不會!”她瘋了似的冷笑,看著他痛苦的表情,心中湧起一陣快意的感覺,那些壓抑了的痛似乎隻有用彼此的傷害才能撫平。
“青桑。”他驚慌地看著她近乎癲狂的表情,雙臂死死地將她攬進懷裏。這一刻,他突然生出無限的驚恐,他在害怕,他在顫抖,因為他知道,她已經將他推出心門之外,而他除了這樣緊緊地抱著她之外別無他法。
他瘋狂地吻她,激烈的,霸道的,甚至是驚慌的,似乎隻有這樣激烈的糾纏才能讓他安心,才能讓他真切地感覺到她還在這裏。
顧不得胸口的疼,他仿佛一隻受傷的困獸,隻有借由這慘烈而凶殘的占有才能撫平內心的不安。
霍青桑茫然地看著他,心口已經感覺不到疼。她看著他,那麽陌生而又熟悉,這一刻,她忽然有些慌亂,好似連當初那種初見時的悸動都記不得了。
“青桑。”他俯身伏在她身上,埋首在她頸間,悶悶的聲音裏帶著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哀傷。他緊緊地抱著她,然而卻越發覺得不安,他想說些什麽,可又能說什麽呢?
好長時間,他們誰也沒有說話,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哀傷,誰也跨不過去,哪怕是緊緊依偎,仍舊如隔了萬水千山。
“青桑,我這裏疼,很疼,很疼。”他猛地抓住她的手按在胸口,目光卻仿佛隔著遙遠的距離看向回憶裏的某個片段,他說,“燁兒說他冷,很冷很冷,我看見那麽幼小的他在水裏浮浮沉沉,他喊我父皇……”說到這裏,他已然泣不成聲,整個人就像著了魔障一樣,雙手死死地掐著她纖細的肩膀,“我該去救他的,我為什麽不去救他?如果我去救他而不是等那些侍衛跳下去,他也許不會有事的。”他壓抑地嘶喊著,眼前又浮現出那天的情形,他比其他人更早趕到事發現場,看著那小小的人兒在水裏掙紮,如果不是他在那一刻生了僥幸的心思,如果不是有那片刻的遲疑……
“我以為侍衛會救起他,我……”他已泣不成聲,他沒想過要燁兒死,他隻是在那一刻想到了霍家,想到了霍青桑,想到了燁兒是霍青桑的孩子,想到了她親手逼他送走蘇皖時的情景,那一刻,他是有過一絲卑劣的念頭,如果她也痛失所愛會是什麽心情?
他甚至不敢去明著處置推孩子下水的賢妃,因為他知道,當他站在湖邊的那一刻,她也在遠處看著他。她說,皇上,難道那一刻你就沒有想過讓他死?
他無地自容,他覺得他連悲痛的資格都沒有,可他心裏是那麽的痛,那麽的悲傷。他一次次地虐待折磨賢妃,卻又有誰知道他不是在借此折磨自己呢?
可這些他又能與誰訴說呢?今日他在雅芳殿看著乾兒,心裏猛然想起那個早夭的孩子,便再也無法在雅芳殿待下去。他狼狽地逃到禦書房,卻見到燁兒的牌位被摔成兩半。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都死了,可又情不自禁地鬆了一口氣,她終於知道了是不是?是不是?
霍青桑整個人如同浸入冰冷的池水裏一樣,不能出聲,不能呼吸,眼淚無聲地落下,心亦碎成萬千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