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床異夢

次日,雅芳殿。

“你確定皇上受了傷?”蘇皖冷冷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太監,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回……回娘娘,是真的,今早皇上從舒蘭殿回了乾清宮,馬上叫了太醫院的太醫,劉公公親自從內殿抱著血衣出來的,在後園悄悄給燒了。”

蘇皖手裏的茶杯一抖,滾燙的茶水落在玉白的手上:“啊!”

“娘娘!”小太監嚇得臉色微白。

“沒事。你先下去吧,這事絕對不要說出去。”

小太監點了點頭,跌跌撞撞地跑出雅芳殿。

“你怎麽看?”蘇皖轉身,目光灼灼地看著不遠處的白玉屏風,“現在我們該怎麽辦?她已經知道你我之間的關係,難道她不會告訴皇上?”

屏風後傳來一個溫潤低沉的男聲:“她不會。如果會,便不會刺傷南宮曜,隻是火候還不到,我們還需加一把火。”他太了解那個女人了,如果不是徹底心死,她絕對不會背棄南宮曜。思及此,他又無限羨慕南宮曜,他何德何能,可得到霍青桑如此掏心掏肺的對待?

大殿裏一下子陷入沉默,蘇皖緊抿的薄唇勾出一抹冷笑,好一會兒才道:“我真想看看,皇上若是知道霍青桑一直偷偷吃避子藥,會是什麽表情?”

屏風後沒有人回答,她知道他已經離開。

這時,隔壁的側殿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她忽而一笑,燦如春花。

那是她的兒子,大燕皇帝唯一的兒子,也是未來的大燕國君,而她將成為這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而霍青桑,不過是個可悲的可憐蟲而已。

僅此而已。

霍青桑接過素衣手裏的藥碗,沒有一絲猶豫就把碗裏的藥一飲而盡。

“娘娘,您最近的臉色不好。”素衣有點擔心地看著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最近她總覺得娘娘的身體似乎越發孱弱了。

“是嗎?”霍青桑把藥碗放回托盤,不經意地看了眼一旁桌上的飯食,一股腥味突然襲來,胃裏翻江倒海般難受。

“嘔嘔!”

“娘娘!”

霍青桑揮了揮手:“沒事,隻是胃有點難受。素衣,你去叫楊嬤嬤,我有些話要跟她說。”

“可是娘娘,奴婢還是給您傳太醫吧!”素衣擔心地看了她蠟黃的臉一眼。

“不用,去吧。”

素衣還想再說什麽,卻被她打斷:“去吧!叫了楊嬤嬤就去禦膳房拿些桂花糕回來。”

“桂花糕?”素衣微愣,“娘娘不是好久不吃桂花糕了嗎?”自從大皇子去了之後,皇後便不曾再用過桂花糕了。

霍青桑抿唇一笑,眼中閃著淚光:“隻是突然想吃了。去吧!”

素衣沒再說什麽,轉身退了出去。

“嘔嘔嘔!”

直到素衣推門而出,霍青桑才轉身抱著痰盂一陣幹嘔。

楊嬤嬤進來的時候,便見她慘白著一張臉坐在**,臉上的表情有些凝重,或則說是冰冷。

楊嬤嬤已經很久沒見過她露出這種表情了,心底一涼,趕忙問道:“娘娘,您這是怎麽了?”

“我有孕了。”

“什麽?”楊嬤嬤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娘娘不是吃了避子藥嗎?”

霍青桑抿唇冷笑,雙手交疊置於腹部:“素衣。”

楊嬤嬤心頭一震:“娘娘的意思是,素衣是皇上的人?娘娘要她去找蕭醫女拿的避子湯,被她偷偷置換掉了?”

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可能嗎?

這宮裏希望她懷孕的除了南宮曜還能有誰?隻是她沒想到他竟然把素衣收買了。素衣是她從宮外帶進來的丫鬟,若是被南宮曜收買,怕也隻是她在燕山時才有機會被拉攏過去吧!

思及此,心裏不免一陣揪疼。

“那娘娘現在如何打算?”楊嬤嬤臉色微白,也有些六神無主,想勸她留下孩子,卻又怕刺激到她。

如何打算?

霍青桑悲哀地想,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這個孩子的到來顯然是不合時宜的,她與南宮曜之間已經不可能了,何況還有一個蘇皖。

蘇皖,慕容無樂,他們到底想要幹什麽?

她不是傻子,慕容無樂引她去禦書房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想要她和南宮曜徹底決裂。一旦她離開,霍家軍在邊關起事,對於大燕來說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況且,南宮曜現在隻有南宮乾一個孩子,若是南宮曜意外暴斃,南宮乾登基,霍家又與南宮曜決裂的話,整個朝堂必定大亂,到時候慕容無樂在背後挾天子以令諸侯,大燕必然在某一天被西涼鐵騎肆意踐踏。

這人好深的謀算。

她忍不住在心中感歎,也有些明白南宮曜當初和慕容無風結盟的初衷了。若是慕容無風這樣無才的太子繼承了西涼的皇位,大燕要控製西涼並非難事,可若是換成一個有野心有能力,且對中原虎視眈眈的陰謀論者,則絕非一件好事。

“娘娘?”楊嬤嬤小心翼翼地喚道。

“嬤嬤。”霍青桑一臉正色地看著楊嬤嬤,眼神無比堅定。

楊嬤嬤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娘娘,您有什麽事盡管吩咐老奴去做。”

霍青桑嚴肅地點點頭:“我現在手裏有一封書信,你想辦法送出宮去,聯係上霍家軍在汴京的聯絡人,快馬加鞭送到閩州。”

楊嬤嬤微愣:“娘娘是何意?”

霍青桑搖了搖頭:“嬤嬤,你就別問了,我自有打算。”

“好吧。可是,娘娘您現在的身子……”

霍青桑微微一愣,忽而一陣苦笑:“你去找蕭醫女來。”

“娘娘。”

“別說了,去吧!”她疲憊地閉上眼睛,可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燁兒在冰冷的湖水裏掙紮的畫麵。

“母後救我,母後救我!”

她恍惚地伸出手,卻永遠也抓不到他小小的手了。

燁兒,是母後對不起你,是母後對不起你……

“娘娘,娘娘您怎麽了?”朦朧中,有人在耳邊輕聲呼喚她。

霍青桑緩緩睜開眼,刺眼的陽光從洞開的窗欞射進來,她竟然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是呀,若是不睡著,又如何能見到她的燁兒呢?

她苦笑著坐起來,雙手輕輕撫摸平坦的小腹,孩子,不是我不要你,隻是不忍你來這世上遭罪。你若是能聽到我的話,願你下輩子再也不要投身帝王家。

她揚眉堅定地看著蕭醫女:“蕭醫女,楊嬤嬤可是跟你說了?”

蕭醫女臉色微白,有些為難地看著她:“說了,隻是……娘娘真的不想要這個孩子?”

不是不想要,是要不起。

她苦笑著搖了搖頭,剛想說話,緊閉的殿門被人一腳踹開,南宮曜麵色青白地站在門外,身後跟著戰戰兢兢的素衣。她膽怯地看著霍青桑,臉色雪白,整個人仿佛都在發抖。

“你來幹什麽?”霍青桑冷冷地看了素衣一眼。這一眼仿佛一把淬了毒的刀,讓素衣瞬間有種窒息的感覺,她縮了縮肩,不敢言語。

“你就真的這麽不想要朕的孩子?不僅偷偷喝避子湯,現在還想要打掉這個孩子,霍青桑,你還有沒有心?你的血就真的是冷的嗎?”南宮曜失望地看著她,突覺胸口一陣悶悶的疼,天知道他有多期待這個孩子,有多想彌補當年的錯誤,可她為何要如此殘忍,連他這麽點心願都要剝奪?

他憤恨得渾身發抖,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緊抿的薄唇。

不要說,不要說,哪怕是假的,騙一騙他也是好的。

可她偏偏連騙他都不願意做了。

她冷笑道:“為什麽不可以?即便我生下來又如何?他沒有一個可以護他周全的父親,難道要讓他和他早夭的哥哥一樣不明不白地死去?便是他有幸能長大,他不見得會遇見一個像我這樣一個女子,不顧一切替他謀算未來。這天下,一個霍青桑已是悲劇,何苦再來一個?我也不允許我的孩子一輩子活在仇恨和陰謀之下。”她靜靜地看著他,在他看來,這隻是一個子嗣而已,可她已經再不是當年那個無知任性的少女,這個孩子的出生未必就是霍家的福祉,也未必能讓兩人之間的感情有所恢複,這就好比一麵摔碎的鏡子,永遠無法完好如初。

南宮曜恨恨地望著她,不知道這個時候還能說什麽,隻覺得憤怒,胸口劇痛,不自覺地就想用蠻橫的手段使她屈服。他也看不透自己了,明明那麽恨她,那麽厭惡她,現在卻還要拚了命地留下她。

他挫敗地看著她,回頭朝身後的素衣道:“好好伺候娘娘,娘娘若是有絲毫閃失,朕要整個舒蘭殿的人陪葬。”

他最後深深地看了眼霍青桑:“青桑,你懂的,朕說到做到,無論如何,這個孩子朕一定會保住!”他說得信誓旦旦,卻也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每日夢魘,每日惶恐,隻怕她真的就這麽決絕得連這個孩子也扼殺掉,那他還要如何才能留住她?

2 合謀

雅芳殿。

“娘娘,事情有變。”宮女戰戰兢兢地看著軟榻上正在給小皇子擦拭嘴角的蘇皖,心裏隱隱有些不安。

“何事?”蘇皖收好帕子,揚眉問道,“不是要你去乾清宮透露舒蘭殿的事兒嗎,怎麽這麽快回來了?”

宮女臉色一白,“咚”的一聲跪倒在地:“娘娘,皇上從舒蘭殿回來了,舒蘭殿的奴才全被打了,太醫院去了三個院士,說是,說是……”

蘇皖凝眉:“什麽意思?”

“皇後娘娘有孕了。”

“什麽?不可能,她明明偷吃避子藥,不可能的。那日你不是親眼見到舒蘭殿的宮女去太醫院抓避子藥的嗎?”絕不可能,霍青桑怎麽可能在知道了所有事情的時候,還給南宮曜生孩子?

這絕不可能,可是,她遽然僵住了。

她忘了,忘了霍青桑不願,不代表南宮曜不願。

自從南宮乾出生之後,南宮曜已經很少來雅芳殿了,難道他是想要霍青桑給他生孩子?

想到這裏,她不由得一陣戰栗,懷裏的孩子似乎感覺到了她的情緒,竟哇哇大哭起來。

“哭,哭什麽哭?”她低頭狠狠地瞪了孩子一眼,忍不住冷聲道,“哭有什麽用?這宮裏最見不得別人的眼淚。”

她仿佛陷入自己的幻境裏,想到多年前的南宮曜,想到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她也時常因為一些委屈而哭,那時還有他真心實意地憐著自己,她也不是沒有真的動心過,她也曾想過要一心一意跟著他,有他護著,即便不回西涼也是好的。

可到底還是失望了,當他決定將她送到西域的時候,她便知道,她所求的愛情於她來說是多麽的奢侈,她的命運從來不掌握在自己的手裏,她生而為棋子,一顆棋子又怎麽可以有感情呢?

思及此,她心中已是一片冰寒,緊緊地抱著懷裏的孩子。為了這個孩子,為了自己,她已經別無選擇,她能做的,隻有拚了命讓他坐在那個位置上。

“娘娘,現在要怎麽辦?那素衣很可能是皇上安排在舒蘭殿的人,現在舒蘭殿裏戒備森嚴,恐怕……”

她未說下去,門外已經傳來宮人尖銳的喊聲:“淑妃娘娘來給皇貴妃請安。”

蘇皖一愣,“撲哧”一聲樂了,想必她也是得到舒蘭殿的消息了,這就來找自己想法子了嗎?

這宮裏恨霍青桑的,可不止她一人而已。

“給本宮更衣,本宮要好好和淑妃妹妹敘敘舊。”

淑妃的臉色並不好看,掩在厚重脂粉下的臉顯得多了幾分滄桑和哀怨。她端正地站在大殿裏,見到蘇皖的時候心裏本是不屑的,可盡管她如何瞧不上麵前豔麗無雙的女人,還是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比自己有手段,比自己更能抓住皇上的心。

她的心宛如油烹一樣難受,她想起那個失去的孩子,雖然即便是生下來也未必能存活多久,可她依舊心裏難受,特別是蘇皖生下小皇子後,霍青桑又再次有孕。

她怕,當然她也知道麵前的女人更怕。如果霍青桑真的生下個小皇子,那便是嫡長子,其身份可想而知。

“貴妃娘娘金安。”她輕輕開口,半蹲著施禮。

蘇皖沉靜地坐在貴妃榻上:“妹妹快坐吧!”

兩個女人相視而坐,忽然間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好一會兒,還是淑妃打斷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舒蘭殿那邊來了消息,皇後娘娘有孕了,姐姐作何打算?”都是聰明人,這種時候便沒有必要再繞圈子了,總之不能讓霍青桑一家獨大,隻要鬥倒了霍青桑,其他人便各憑本事了。

宮裏人都不是傻子,雖然蘇皖生了皇子,可到底是個經曆尷尬的女人,母儀天下的那個位子她是坐不得的,這也是她敢來找蘇皖合作的主因。

蘇皖怎會看不出她的心思?便抿唇輕笑:“但聽妹妹之言。”

……

霍青桑有孕的消息,無疑在後宮裏一石激起千層浪,向來冷清的舒蘭殿一下子門庭若市,各宮裏送來的吃食用具一一被素衣登記入庫,卻從未在舒蘭殿使用一二。

第二日,劉全便直接從乾清宮帶了幾個得用的奴才來了舒蘭殿,美其名曰伺候皇後娘娘,說白了,不過是南宮曜派來監視她的。

此後,但凡是舒蘭殿的吃穿用度須得全部檢驗,每隔三日更是有太醫院的太醫前來診脈。

“劉全。”南宮曜心煩意亂地放下手裏的狼毫,扭頭看了眼一旁伺候的劉全。

“奴才在。”

南宮曜猶豫了片刻,還是道:“舒蘭殿那邊怎麽樣了?”那日之後他便未再去過舒蘭殿,不是不想,是不敢,怕見她決絕的表情,怕聽她如刀子般的話語,更怕麵對她埋怨憎恨的眼神。

劉全支支吾吾了半天,一想到舒蘭殿裏兵荒馬亂的情景,真不知如何開口。

南宮曜見他這副模樣不由得大怒:“說!”

“皇上。”劉全驚得“咚”的一聲跪倒在地,“娘娘她,娘娘她……”

“滾!”南宮曜一腳踹開劉全,騰地從龍椅上站起來,“擺駕舒蘭殿。”

彼時,舒蘭殿裏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沒有一個不提著心過日子的,皇後也不知是哪門子邪神附體了,明知道自己身懷龍子,竟然比往日還能折騰,好端端的竟在院子裏耍鞭子。

楊嬤嬤帶著幾個嬤嬤和宮女站成一排攔在殿門口,素衣早就嚇得臉色蒼白,抓著霍青桑那根金鞭死活不放手。

“都給本宮讓開,聽見沒有?”霍青桑凝眉看著一群宮女、嬤嬤、太監、侍衛,忽而一陣冷笑,“信不信本宮一刀宰了你們?”說著,她伸手利索地甩出袖口的匕首。

眾人隻覺得眼前寒光一閃,也不知是誰的頭發落了地,人群裏傳來一聲尖叫。

“啊啊啊!”

“是小卓子。”

“小卓子,刀呢?”

一群人亂了套,霍青桑冷冷地看著一旁的素衣,冷笑道:“怎麽?你也想嚐嚐刀子?你倒是對皇上忠心,也不知死了皇上能不能給你些封賞?”

素衣從來沒見過霍青桑露出這種表情,嚇得臉色慘白一片,雙手卻又死死地抓著鞭子不放。

“拿來。”

“娘娘,您就別為難奴婢了。”素衣“咚”的一聲跪在地上,“娘娘,請您念在皇上的分上,保重鳳體還有小皇子啊!”

“皇上?”霍青桑神色一下子冷了幾分,伸手一把扯過金鞭,微斂的目光裏閃過一絲痛楚。

如果,但凡是有一點希望,她又何嚐不想要這個孩子呢?

可是她不能。

清脆的鞭聲回**在偌大的舒蘭殿裏,一鞭鞭,一聲聲,仿佛每一下都抽在她身上。她瘋狂地舞動金鞭,鞭影晃動中她似乎都能聽見那孩子的哭聲和自己眼淚落在地上的聲音。

疼,卻必需舍棄。

南宮曜一進舒蘭殿,便見到她瘋了一樣舞動金鞭,輕盈的身體上下騰躍。

“青桑,停下來。”他不顧一切地衝過去,在金鞭織就的荊棘之網中穿行,最後緊緊地摟住她的腰,將她抱在懷裏,“青桑,停下來,停下來!”

是誰?

是誰在叫她?

霍青桑宛如中了魔,她聽不見,看不見,隻是瘋了一樣地揮動手中那根金鞭,瘋了一樣地摧毀,就在她以為自己將在這瘋狂的肆虐中死去的時候,是誰抱住了她?

他的氣息那麽熟悉,他的體溫那麽炙熱,曾經無數個夜裏她渴望這個懷抱,可是等來的全是不能磨滅的痛。

如果愛情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場痛徹心扉,那麽,她不要了。

她頹然地丟下鞭子,低頭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

血腥的氣息在口中彌漫,直到眼前有一道道白光閃過,耳邊的聲音越發嘈雜,她恍惚地眨了眨眼:“南宮曜?”她低喃一聲,終究精疲力竭地昏了過去。

3 庭東之死

南宮曜看著霍青桑蒼白的臉,心中亦非苦澀二字可形容。他知道她不想要這孩子,可沒想她會如此決絕。

佛說,人生有八苦,怨憎恨,愛別離,求不得,放不下。

他想她也許就是他一生的劫,求不得,放不下,明知道兩個人之間已經走到窮途末路,卻仍舊舍不得放下。

“皇上。”劉全戰戰兢兢地站在門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嗯?”他拉起她扭曲枯黃的右手,用斷續膏一遍遍地推拿揉搓,直到枯黃的皮膚漸漸泛出淡淡的光澤。

他輕輕歎了口氣,心口微疼:“說吧!”

劉全自是看不到床榻上的霍青桑,隻是見到那隻垂出帳外的枯瘦右手,想起當年那明豔傲氣的少女,心中不免生了些許傷感。

“閩州戰報。”他的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實在是事出突然,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在這個時候來觸黴頭。

南宮曜的手一僵,劍眉微挑:“多派一隊禦林軍給舒蘭殿,若是皇後再有這般舉動,令禦林軍直接把舒蘭殿所有奴仆杖斃。”他沉聲說道,低頭看了眼霍青桑,彎腰在她冰涼的眉心落下一吻。

南宮曜回到禦書房,追雲已經等了些許時候。

“皇上。”

南宮曜擺了擺手:“閩州戰況如何?”

追雲臉色一片青白,好一會兒才道:“霍家軍勢如破竹,連取閩州三座城池,將楚郡王圍困在錫城。”

南宮曜抿唇不語,他知道後麵必有轉折,否則追雲不會急著見他。

“可是十天前,霍庭東突然失蹤。臣沿途追了一百五十裏,在閩州與兗州邊際的一處林子裏找到了他的屍體,隨行的還有三十二精騎衛,全部死亡,無一活口。看現場,倒是與去年慕容無風之死是同一夥人所為。”

南宮曜一愣,大掌一揮,桌上的奏折散落了一地。

“皇上。”

“此事絕對不可讓皇後知道。”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還有,西涼那邊可是有什麽消息了?西涼國主果真要立慕容無樂為太子?這個時候他來大燕,倒是有些耐人尋味。”尤其想到他與霍青桑曾有過那麽一段時間的糾葛,心中越發不是滋味。

“探子說,西涼國主正在急急給他鋪路。”

“你覺得慕容無風的死,可是與他有關?”否則怎麽會那麽巧出現在燕山?

追雲沉默了片刻:“多半是他所為。隻是他這次為何要殺霍庭東?霍庭東又怎麽會突然離開閩州?”

南宮曜抿唇不語,於他而言,西涼國並不需要冊立一個多有能力的太子,那對他的大燕是個威脅,而慕容無樂恰好就是。

他心中冷笑,想來慕容無樂也不會無端出現在大燕,他的目的是什麽?分化他和霍家?

“你要人看著慕容無樂,另外,派可靠的人去霍府查,包括和霍庭東有任何關聯的人,務必找到虎符!”霍庭東之死的消息一旦傳開,霍家軍必然大亂,閩州一帶就再難收複。

“是。”追雲轉身剛欲走,又突然轉回身,“皇上,臣還有一事要說。”

“說吧。”

“關於霍雲之死,其中蘇牧確實動了些手腳。”追雲道,心中亦有些惋惜,霍雲本就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如今慘死獄中,倒也讓他生了一種兔死狐悲的感慨。

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吧!

舒蘭殿。

仿佛這一覺睡得太過深沉,以至於霍青桑醒來的瞬間感到極度的疲憊,甚至有一種恍惚的感覺。

搖曳的燭光把那人的身影拉得細長細長,她微微挑了挑眉:“誰?”

那人幽幽地轉身,卻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蒼白麵孔。

灼熱的夏風從洞開的窗欞吹進來,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肩膀,伸手去摸枕下的匕首,卻猛然想起,怕是早已被素衣取走了。

那人穿著一身月白的長袍,臉上沒有五官,偶爾風一吹過,一股濃鬱的腐臭味撲麵而來。

“你是人是鬼?”她一把抓住床邊小幾上的茶壺,表情凝重地看著那人,不,也許無法稱得上人。

那怪物也不出聲,突然身形一晃,霍青桑隻覺得眼前一道白影閃過,他已經撲了過來,冰冷蒼白的五指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

“嗚嗚嗚嗚!”她奮力掙紮,可那怪物似乎力大無比,她從**摔下來,卻無法掙脫他冰冷的手。

呼吸越發困難了,她用盡力氣舉起手裏的茶壺狠狠地往他頭上砸。

“啪!”

“砰!”

茶壺落地的瞬間,殿門被人從外麵拉開,楊嬤嬤和素衣蒼白著臉衝進來,一進門便見霍青桑衣衫淩亂地坐在地板上,床腳邊是碎裂的茶壺。

“娘娘,您怎麽了?”素衣忙衝過去。

“我怎麽了?”霍青桑恍惚地眨了眨眼,“他呢?”

“誰?”楊嬤嬤擔憂地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除了那隻碎裂的茶壺什麽也沒有。

“你們沒看到嗎?”

“看到什麽?”

“怪物。”

洞開的窗欞吹進陣陣灼熱的風,空氣中好像還殘留著那股濃鬱的腐敗氣息,可他卻不見了,在茶壺砸到他的瞬間不見了。

“娘娘,您太累了,老奴扶您起來。”楊嬤嬤朝素衣使了個眼色,兩人合力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霍青桑苦澀一笑,凝眉看了眼窗外。

是她看錯了嗎?

可那感覺何以如此真實?

這一夜,她未再成眠,直到雞鳴時分才渾渾噩噩地睡過去。

“娘娘!娘娘?您醒醒!”

“誰?”霍青桑微微擰了擰眉,緩緩地睜開眼睛,“你是誰?”

“我是素衣啊!”

“素衣?”她晃了晃頭,“不,你不是,你是誰?”她從**一躍而起,一把扣住素衣的脖頸,“你說,你到底是誰?不,你不是人,你是妖物!”

“娘娘,娘娘您怎麽了?奴婢,奴婢喘不過氣了。”素衣惶恐地看著霍青桑,脖頸上的手越收越緊,“娘娘。”

外殿的宮人聽見動靜紛紛跑進來,一見霍青桑這模樣,亦是嚇得魂不附體。

“娘娘,您怎麽了?快放了素衣。”楊嬤嬤推開人群衝進來。

素衣?

不,她不是素衣,她是……她是什麽?眼前的五官怎麽好像一下子模糊了呢?耳邊是誰在叫她?

“娘,娘,娘!”小小的娃兒就坐在窗台上,晃動著一雙小胖腿朝她揮手,“娘,娘你過來啊!”

“燁兒,是燁兒,燁兒你回來了。”她一把推開素衣,提著裙擺往窗口跑。

“青桑。”

南宮曜沉著臉衝進來,人還沒進門,便聽見了裏頭亂七八糟的尖叫聲,緊接著便是霍青桑的呼喊。

方才他剛下了早朝,人還沒回禦書房就被劉全半途截住了,說舒蘭殿出事了,他本以為她又做出自殘行為,沒想到竟然是這般模樣。

宛如一夜之間就清瘦了許多,單薄的身子裹在一件素白的襯裙裏,整個人顯得那麽嬌弱清絕。她靜靜地站在窗口,雙手虛環著,溫柔的樣子仿佛懷中攬著最為珍愛的珍寶。

“燁兒,燁兒別怕,母後在這裏呢。”她幽幽轉身,目光對上他的時候一愣,隨即瘋了一樣抓起桌上的茶壺往他身上砸,“滾,你這個混蛋,滾!你又要害我的燁兒是不是?是不是?滾啊!”

“霍青桑,你到底在幹什麽?”南宮曜惱怒地大吼,側身躲開飛來的茶壺,大步衝過去一把將她抱在懷裏,恨聲問道,“你到底要怎麽樣?到底要怎麽樣?”他也痛的,他也會痛的,燁兒的死他難道就不痛嗎?他都已經做到這樣了,她還想怎麽樣?

霍青桑仿佛聽不見他語氣中的掙紮和痛苦,隻是惡狠狠地瞪著他:“南宮曜,南宮曜,你殺了我,殺了我吧,別殺燁兒。”她瘋了一樣地笑,那笑容仿佛一把刀,猝不及防地紮進他心裏。

“青桑,你冷靜點。”他用力將她抱緊,生怕一鬆手,她就這麽沒了。

“冷靜?”她忽而一陣冷笑,微斂的眉眼中帶著一絲妖嬈的嫵媚,卻毫不留情地突然拔下頭頂的銀簪刺進他的胸口,“南宮曜,我恨你!比你想象的還要恨!別跟過來,我不想見你,不想見,不想見!”

“青桑。”他顧不得胸口的痛,聲音裏帶著一絲驚惶,“你得看太醫,青桑。”

太醫?是啊,她病了,她自己怎麽會不知道呢?可這病太醫如何治得了?是要剜了她的心,直到它再也不能跳動嗎?

“南宮曜,別逼我殺了你,別逼我。”她癲狂地笑,眼淚從眼眶汩汩滾出,“不要追出來,除非你想我死。”她定定地望著他,腦中仿佛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催促她,離開,離開這個男人,否則你會殺了他的。她完全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那是流淌在血液裏的嗜血衝動,是隻有殺戮和血腥才能填平的溝壑。

她不顧一切地衝出去,飛揚的衣袂帶著一種決絕,一種無聲的控訴。

南宮曜怔怔地看著她消失的方向,隻覺得整顆心都被揉碎了,再也難以自持。

“皇上,您的傷……”劉全戰戰兢兢地走上前。

“要人跟著皇後。”

“可是皇上您……”

南宮曜自嘲地笑了笑,至少她還留了情麵不是嗎?至少她沒有刺進他的心窩,至少她還是在意他的是不是?

他神情淒惶,覺得自己就是個自欺欺人的傻子,可是他又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手。不能放,便要不擇手段地抓住。

“素衣!”

“奴婢在。”素衣始終低垂著頭,擔心地看著窗外,不知皇後娘娘到底跑去哪裏了。

南宮曜斂眉看了眼她脖頸間的瘀痕:“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她的情緒最近何以如此不穩定?”

素衣“咚”的一聲跪倒,臉色微白,顫聲道:“回皇上,娘娘她最近確實情緒極其不穩定,看著,看著……”

“看著如何?”

“倒像是得了失心之症,昨天夜裏不知是夢魘還是如何,說是看見了一個無臉男人,今早又差點殺了奴婢。”她一五一十地把霍青桑最近的情況說了一遍。

“啪!”

桌上的鸞鳥朝鳳瓶被南宮曜一巴掌掃落:“為什麽不宣太醫?”

素衣嚇得連忙磕頭:“是娘娘不允我們宣太醫的。”

南宮曜微微一愣,目光在殿內掃了一圈,沉聲道:“劉全,找人查,但凡皇後接觸過的衣食住行之物全部查看,是否有不妥之處。”

劉全臉上滲出絲絲冷汗,心中“咯噔”一下,忽而想起一樁十幾年前的舊事。那時皇上還是皇子,皇上的生母容妃突然間得了瘋魔之症,後來欲行刺先皇卻被打入冷宮,最後被悄悄處死了,看來這後宮從來都不是幹淨的地方……

他不敢再想下去,隻覺得每走一步都重若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