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時的他,還人在少年的他,就已經學會了偽裝,就已經學會了刻意地將自己的一切隱藏,天真無邪。那時的他,懷著極重的心思,臉上去總是一副憨厚忠直的微笑,無論人前人後,都是如此純真、魯鈍。

那時的他,在所有人的眼裏,隻不過是一個尋常少年。記得所有人的好,偶爾裝裝傻,然後,為自己從李皇後的無孔不入的試探裏,換得一絲的苟延殘喘的生機。也是從那時起,他就開始厭惡陰謀算計,刻意地遠離權力的爭奪的中心。

至他十三歲受封,來到宮外,這才發現天高雲闊,即便是呼吸,都比及宮裏的自由空氣,要舒服得多——

可是,身為皇子,仍然有著皇子的責任。就如袁慎知道,那個時刻防著他的他皇後,絕對不會因為他沒有圖謀那個位置,而對他稍微的放鬆警惕一樣——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大皇兄,你知道為弟的……”袁慎的話,頗為慎重,他的本意,就是想自己的皇兄明白,他的心,真不在那個位置上,而他的念頭,也不在兩個兄長拚命爭奪的那樣東西上。

可是,解釋就是掩飾,莫說別人不相信,即便信了,也不會成為願意放過你的理由。所以,袁慎的話還沒有說完,袁烈就冷冷地開口了:“好了,三皇弟,這些話,你還是留著暖肚子吧,莫說我不相信你的話,即便是相信了,我也不會放鬆絲毫的警惕——為兄的隻想告訴你,人無傷虎意,虎有傷人心——你不見近兩年以來,她已經加緊了步伐來為自己的兒子鋪路,朝中的老臣,要麽被廢黷,要麽被驅趕,這滿朝內外,他的耳目,幾乎占去了三分之二麽?”

袁慎微微地抿了一下唇,卻沒有答話。他自然是明白袁烈的意思的,袁烈是希望以他們二人之力,來對護李皇後,以及二皇子袁直一黨。可惜的是,袁慎心無此誌,即便是有,也不會與虎謀皮。

可是,他更知道,此時的他,是不能拒絕的,最起碼,在這個時候,在那個女子還未安然無事之時,他是不能夠拒絕袁烈的。

於是,他點頭:“那邊的勢,不要說是你我,即便是父皇,也早在察覺,隻是,事態發展到現在,已是積重難返,更多的時候,父皇是有心無力。若皇位真落到二皇兄的身上,那麽還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子呢……”

袁慎的話裏,是少見的憂色。要知道數年以來,他一直身在宮廷,自然知道李皇後一黨是如何的意氣風發,身為皇子自然不希望江山落入他姓之手,所以,若說是要他在袁烈和袁直之中二選一的話,他寧願選大皇子袁烈,而非二皇子袁直。

聽了袁慎的話,袁烈微笑起來,他拍拍袁慎的肩膀,由衷地說道:“知我者,三皇弟也……”

“可是,唯有一事,希望大皇兄成全……”袁慎望著袁烈,定定地說道:“我要她的安好無憂……”

安好無憂麽?

袁烈忽然苦笑起來。生為皇子,卻有著尋常百姓的心願,可惜的是,在他們的字典裏,越是簡單的願望,越是難以實現,於是,向來陰鷙的袁烈,忽然拍拍袁慎的肩膀,過了半晌才有些艱難地說道:“我隻能說,我盡力……”

如此艱難的承諾,怕隻有在此時,才如此珍貴吧,袁慎感動:“謝謝大皇兄……”

是他小人之心了,是他又和少年時一樣,再一次地利用了那個女子,隻不過,上一次賭的是她的小小心願,這一次,賭上的,卻是她的一生。

袁慎並不相信袁烈會真心的想陶心然好。譬如說千裏求藥,譬如說急她所急,隻有袁慎才知道,向來步步為營的大皇兄,每做一件事,都有他的陰暗的目的和想法,而所造成的後果,通常都是按照他的想法,一步一步地走近。

過去種種譬如死,他再不是當年隻為保命的純真少年,而今再度和那個女子聚首,他也終於明白,如果說你不將至高無上的權利握在手心,單單靠別人的施舍,是怎樣都無法將自己最在意的人,護在羽翼之下的……

風吹碎雪,掀起兩人的衣衫,那樣的一黑一白,在這個落雪紛飛的黑夜,終於都達成了又一個協議。可是,沒有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就如仿佛寫在水上的誓言,在下一波的漣漪到達之前,就早已消散,無聲無息……

“主子,剛才你和大皇子見麵的時候,有人在側。”一行人快速的移動中,玨緊走兩步,跟在袁慎的身後,忽然之間低低地說了一句。

要知道,玨生性警惕,十丈之內的飛花落葉,沒有什麽能瞞過他的眼睛。在主子們商談的時候,他細心觀察,發現不遠處,正潛伏著一個男子,而那個男子,經過他不動聲色地觀察之後發現,竟然是陶心然的師兄蕭隱。

於是,他不動聲色,可是,在離開之際,卻還是忍不住提醒主子——如果說,那個蕭隱聽到了他的主子的所有的談話,如果說,他知道了主子和那人的真正的身份,那麽,是否會危及他的主子呢?

袁慎的腳步頓了一下,然而,隻是一下,他隨即又輕快地向前走去,剛剛飄落的雪,被踩在腳下,一個淺淺的腳印,在浮雪的頂端,仿佛時光烙下的深深的印記一般。清晰而且令人過目不忘。

如幕般落下的碎雪裏,袁慎望著頭頂的輕傘,微笑:“玨,你能發現的,想必大皇兄亦能發現,他不說,自然有他的打算——其實,能讓她知道也好,畢竟有很多的事情,非她不可……”

袁慎的話,說得極其的含糊其辭,而玨也聰明地沒有再問,一行人踏著輕雪,在這無邊的黑暗裏,迅速地前行,將那一片黑暗,將那些舊時人,舊時事,果斷地拋在腦後,不複記起。

兩人道別,然後各自離去,在他們離去良久,蕭隱的黑色的身影,才從另一堆積雪之中,慢慢地浮起。

跟著袁烈,他一路前來,然後,終於都發現了如此驚人的秘密——師妹的大徒弟,原是當朝的大皇子,而她的頻頻來訪的所謂的故人,卻是他的大皇子的弟弟……

怪不得初見袁三郎,他總覺得熟悉,原來那個人,象極了袁烈,血脈本是同根生,隻要一眼望去,他就會知道,那人的不同尋常。袁三郎,袁三郎——袁家的三殿下,皇家的三公子……

那麽,他的師妹的身邊,還有多少個象袁烈這樣的人?

蕭隱站在飛雪之中,用手撫了撫頭,開始搖頭歎息。師妹,請你告訴我,要怎樣才能在狼虎之中,保得你安然無恙?

成片的、成片的落雪飛下,蕭隱抬頭望天,隻覺得頭如鬥大,世間之事本來已經紛擾不止,又是誰,想要圖謀那個可憐的師妹身上的什麽東西?所以設下一重又一重的圈套,逼著所有的有關聯的人,一個又一個地鑽進去?

大皇子三皇子齊聚一堂,那麽,二皇子呢?又在哪個陰暗的角落裏,虎視眈眈呢?

碎雪成積,大片大片地羽毛般地落下,落在蕭隱的眉睫,蕭隱慢慢地歎了口氣,然後,背過身子,靜靜地向著遠處走去。

師妹啊,你可知道,你的身邊究竟是些什麽樣的人?還有,你的徒弟之一是大皇子,那麽,其他的三個呢?又是什麽驚人的身份?

雙眸失明的師妹,身份驚人的弟子,還有到處風聞的即將被詔入宮的傳聞——哎,怎麽這個世界上的離經叛道的事情,都攤到了自己的師妹的身上?而他,是否要將今晚看到的一幕,甚至是他的所有的猜測,都告訴那個看不到明天的師妹呢?

可是,即便告訴了她,又能怎麽樣呢?隻不過是徒令她憂心,然後徒自傷感罷了……

唉,為什麽知道這真相的,偏偏是他?為什麽,他隻是多望了一眼過去,就看到那人的衣衫上有一片類似血的東西,而那個受傷的部位,象極了他師妹的一個弟子呢?

忽然之間想起午飯時分,小唐一不小心倒在軒轅子青身上的茶水,再加上那個明明一身黑衣,卻隻在受傷的部位有一抹顯眼的血色的男子……

有什麽樣的疑雲,從蕭隱的心裏一閃而過,極其可怕的設想,就要呼之欲出,可是,向來不喜歡爾虞我詐的蕭隱隨即搖了搖頭,製止自己不要再朝著不好的方向想下去。或許,一切都是巧合呢?又或者說,那個人,並非師妹的徒弟呢?或者說,那隻是一個聲音和外貌和軒轅子青有幾分想像的人呢?

是啊,拋開陶家不說,師妹身後的勢力不可能說是不大,人脈不可能說不廣,不怕放肆地說一句。在這個袁姓的天下,不論她想找什麽人或者說是知道什麽事,幾乎都可以信手拈來,從不落空。那麽,既然她都沒有發現的事情,自己為什麽要庸人自擾,自尋煩惱呢?

自我解嘲一般地笑了笑,蕭隱搖了搖頭,然後,朝著二人離開的相反的方向,漸漸遠去。

雪片迅急地落下,遮蓋了所有的腳印,而蕭隱就在這一片潔白之上,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