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好了,大皇兄,你半夜三更的約皇弟來此,不是為了掛念,又或者是敘舊的吧,你意欲何為,說說看吧——”

“你從來都是知道的,我並非二皇兄,也沒有他的勃勃雄心,心懷大誌,所以,對於你們明爭暗奪了許久的那一樣東西,全無半點興趣。”

男子的話,本來隨意而且輕淡,可是說到最後,卻變成了刀兵一般的淩厲,冷凜且不容忽視。

黑衣的男子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充滿嘲諷。他冷笑:“三皇弟既然開門見山,那麽,如果為兄的若不單刀直入,是否太不給麵子了呢?要知道,為兄的也不是你的二皇兄,什麽都喜歡搶在前麵,什麽都喜歡有恃無恐。”

本來充滿激憤的話,到了黑衣男子的口中,卻變得隨意輕淺。隻是,明眼如白衣男子,隻要略略一聽,就聽出了深藏匿在話裏的怨毒,還有不甘。

白衣的男子斂了斂眉,忽然輕笑起來。

要知道,山中有兩虎,必會有一傷,而他,既不想做這兩虎之間的犧牲品,更不想將這坐山觀虎鬥的閑適心情,變成三足鼎立的惡劣局麵。所以,在黑衣男子的話意有所指之時,他卻搖頭:“大皇兄,莫說那東西純粹來自於傳說,即便真有此物,也說不定早在數十年前,隨著那人的離去而消失了。執念深者,必執己,想來大皇兄應該明白這個道理的吧……”

“而皇弟我,隻是為了故人而來,皇弟在此承諾,隻要不是危及她的生命的事情,為弟的,絕不插手幹預……”

是的,他此次西來,隻為故人一聚,誰料那個人困境頻頻,竟然使他再難以離開,而今,向來雄心勃勃的兩位皇兄已經盡數將眸光描向了她,再者傳她入宮的消息,也是更加的頻密,於是,他知道,他再也無法坐視。

“大皇兄,為弟的身體,你是知道的,能苟且偷安到今日,已是僥幸,而且,在為弟的心裏,深蒙當年大皇兄的救命之恩,所以,若真意在此物,又怎會唐突前來,頻頻現身呢?”

白衣男子的話,可以說是循循善誘,循序漸進。他怎麽都不會忘記,當年的自己,正在享受著皇後令人為他“特別製作”的桂花糕時,那個向來沉默如冰的大皇兄突然氣勢洶洶地前來,借他的太監欺負了自己的貼身太監之由,將他身邊的小太監毒打了一頓,並打翻了放在石幾上的桂花糕。

當時的他,氣憤十分,可是,向來的隱忍的性格,使他沒有發作,隻是任由那個一看到皇後就仿佛過街老鼠,然後到了自己的麵前,就仿佛是上帝主宰一般的存在著的大皇兄,在作威作福之後,一腳踏在他平時難得享受到的桂花糕上,揚長而去。

盡管眼淚還在眼眶裏打轉,當年的他,還是含著淚水將那些桂花糕一點一點地揀起,然後用手帕包好,想要帶回宮去。

細心地在地下揀著桂花糕的少年,忽然之間,手抖了一下。因為,他發現,那些趴在桂花糕上吞噬著的螞蟻,有一些,已經死去了,另外的一些,則全身無力,形同爛泥。

忽然之間想起大皇兄臨走時意味深長的眼神,那個不過七歲的少年,終於明白了什麽。他一邊滴著眼淚,一邊將那些桂花糕揀起,然後,抹著眼淚,向李皇後的宮中走去。

要知道,大皇兄破壞了李皇後的陰謀,以李皇後的性子,是絕對饒不了他的,而尚且年幼的他,並不想將這個唯一提醒自己的人,連累進去,而且,憑著超人的記憶,他知道,每天的這個時候,父皇應該也是在場的,那麽,大皇兄雖然免不了一頓重責,可是,卻也不至於埋下隱患——在深宮裏長大的孩子,自小就有一顆算計的,和防備極重的心。哪怕平時不露聲色,他的心裏,也並非純真少年一般,純潔無垢。

按照他的算計,果然分毫不差。那一日,大皇兄被拉出庭外,杖責二十,而他,則手捧著心愛的桂花糕,眼淚連珠一般地落下。

向來疼愛他的父皇,不忍心他小小的心靈受些傷害,於是,令禦廚之中,重做奉上,看到少年破涕為笑,李皇後的充滿慈愛的眸子裏,終於有冷厲的光,一閃而逝。

那一日,他怯生生地來到大皇兄的麵前,表麵道歉,實為道謝。而那個因為打過二十杖之後,虛臥在凳子上的大皇子望著他,忽然一笑。用隻有兩個人可以聽到的聲音說道:“還不算太蠢嘛,懂得這樣幫我開罪,可惜的是,以後,你就要靠自己了——在這深宮之中,沒有誰是靠得住了,哪怕是自己……”

以後,你就要靠自己了——在這深宮之中,沒有誰是靠得住了,哪怕是自己……

那樣的話,此後的十年間,曾經無數次地在他的耳邊響起,而他,果然不再相信任何人。並迅速地累積屬於自己的力量。沒有人能想像得到,才不過幾歲大的孩子,已經學會將李皇後贈予的食物每天隻吃一半,而每一餐的膳食,也要吐出一半——既然對方是要他生不得,死不能,那麽,毒隻會下一半,若自己再吐出一半,那麽,保命,足矣……

從此之後,那個不過幾歲的小皇子,再也沒有吃過一餐的飽飯,哪怕是在父皇的賜宴上,也隻吃半飽。而他的一條命,就是這樣揀回來的。

聽到白衣男子談及往事,黑衣的男子忽然怔了一怔。

他怎麽會不記得,當自己在偶然之間聽到三皇子袁慎的膳食之中,在皇後賞賜的食物之中,竟然有人暗中下毒的事情,已經十二歲的他,在忽然之間,就相通了一些事情。當年的他,也並非純粹地為了這個被人冷落和年幼的皇子,隻是,他一下子想到了,除了這個出自父皇最寵愛的妃子所生的三皇子之外,能和二皇子袁直匹敵的,也唯有自己而已。

也就是說,如果說三皇子袁慎不幸“因病身亡”的話,那麽,李皇後的下一個矛頭指向的,可能直接就會是自己……

於是,抱著兔死狐悲的陰暗心理,抱著作為自己“擋箭牌”的三皇弟不能夠死去的陰暗的算計,他終於找了一個借口,拿捏準了時間,將李皇後賜予袁慎的食物打翻,然後令袁慎在偶爾之間發現了這食物之中的奧秘。

“三皇弟啊……”袁烈忽然之間微微地歎息起來,歎息之中,有著令人無法忘記的沉痛的過去,還在沉甸在心底的,無法忘記的仇恨。他望著這一個自小就隱忍得令常人無法想像的三皇弟,微微地苦笑著:“你一定還記得,我的母後吧,你可知道,他是怎麽死的?

袁慎忽然無法出聲。]

想當年,迫於太後一黨的壓力,帝王不得不下旨廢除當年的袁皇後,就在那一晚,冷宮之中,袁皇後正在痛哭流涕之時,那個還是李妃的李皇後前來,暗中下毒賜死了她,並揚言,這後宮的天下,從來就隻能姓李,這天下的帝王,也必定是李姓的骨血……

當年的袁皇後善妒,這在後宮,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她的生死,自然也無太多人的關注,更重要的是,亦是因為如此,袁烈向來並不受寵,太子之位,也遲遲未立。而恰在此時,還是李皇後的李妃,用自己腹中骨肉換取了後位的易主,並在當晚,暗中毒死了袁皇後。

當時的袁烈年紀尚小,因為被其他宮人抱去睡覺,而免去了一災,可是,沒有人想到,就是那個小小的少年,卻在李妃前來之時,驀地醒轉,然後,記住了當時還是李妃的李皇後的每一句話。

袁皇後死後,瑕妃去世,於是,心灰意冷的帝王,不得不尊從太後的意旨,封李妃為後,可是,太子之事,卻從未說起。

袁烈忽然苦笑起來,他望著沉默中的袁慎,冷笑:“你可聽過這一句話麽?要知道,那一晚,我可是聽得清清楚楚——”

“這後宮的天下,從來就隻能姓李,這天下的帝王,也必定是李姓的骨血……”袁慎的神色微微地變了一變,卻依然無聲出聲。因為,他知道,袁烈所說的,都是事實。要知道,在前朝今時,李姓人多在朝中任官職要員,雖然帝王數次打壓,可是,那些人的心裏的欲——望,仍然好似秋後的星火一般,隻要一遇到風,就開始無休止地蔓延。

“所以,我要改變這個局麵,而要改變這個局麵,除非你有足夠的時間,還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而要能做到這一點,就隻在一樣,那就是位登九五,君臨天下……”袁烈的話,忽然之間變得充滿殺氣,傲然而且囂張,不可一世。

袁慎微微地抿緊了唇,不置一辭。

從來,那個位置,就不是他的夢想,那個黃金打造的牢籠,也並非他的所願。身為陰謀和嫉妒的受害者的他,其實早就厭倦了親人與親人之間爾虞我詐,臣子與臣子之間的曲意來去。